也不知怎么了,他这几日常做梦,刚闭上眼迷糊过去,就被拖进一片粘稠的黑暗里。
不是战场,不是灵山。是陈塘关总兵府的后院。天阴沉沉,压得人喘不过气。他看见自己,还是小豆丁的样子,攥着把小锄头,吭哧吭哧在墙根刨地。
“种萝卜!”小哪吒头也不抬,汗珠子顺着脑门往下淌,“小樱桃说了,萝卜炖肉香!”
一个高大的阴影笼罩下来。李靖。穿着总兵的官服,脸色比天色还沉。
他一句话没说,抬脚狠狠踹飞了哪吒手里的小锄头。锄头砸在墙角,木柄断了。
小哪吒被带得一个趔趄,摔在刚翻松的泥地上,手心擦破了皮。他抬起头,眼睛瞪得溜圆,全是倔:“你干什么!”
李靖居高临下看着他,眼神冷得像冰:“习武之人,玩物丧志!回演武场去!”
“我不!”小哪吒爬起来,扑过去想捡那断掉的锄头柄,“我的地!我的萝卜!”
李靖一脚踏下,重重踩在那片刚冒出点嫩芽的萝卜地上,泥土飞溅,那点可怜的绿色瞬间被碾进黑泥里,没了踪影。
“你这孽障!竟敢违背父母之言!”
画面一抖,碎裂开。
哪吒猛地睁开眼,后背全是冷汗,贴着冰冷的金甲,激得他一哆嗦。
他下意识抬手,想抹掉额头的汗,却在即将触到的那刻一怔,这副躯体不会留下痕迹,却因常年征战留下了茧子。
他轻轻摩挲着,却想到了另一人。
少女执剑而立,清浅的眸子扫过来,剑锋所指之处就连火尖枪也嗡鸣起来,他却听到自己重重鼓动的心跳。
他靠着墙,慢慢喘匀气。他隔着冰冷的金甲,用力按住胸口,指关节绷得发白。
乾元山……那片萝卜地。与应走之后都是他在打理,因为生疏没少被那只兔子嘲笑。
后来,伐纣开始了,他回乾元山的时间越来越少。一日他伤得重,雨下的又大,想回去看看那片萝卜地,却被李靖阻止。
他满心都是她留下的东西,提枪便和李靖打了起来,谁来劝阻都没用。可还是去晚了,它们已经被淹没,只剩一片水潭。
分身下界回去看过,已经荒了。杂草长得比人都高,淹没了当初他翻过的土垄。那只兔子也不在了,再没有人知道他的发带是她用一辈子换来的。
哪吒闭上眼,用力往后一磕,后脑勺撞在墙壁上,发出沉闷声。他不在乎疼。他按住心口,感受着那人传递过来的悸动。
忽然,一股熟悉的味道,萦绕在鼻尖。
是……灶火气?混着一点草药的微苦,还有一种……像是晒过的棉布,暖烘烘的味道。
哪吒浑身一僵。这味道……
殷素知。
床头婆婆。
他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生病发烧,烧得迷迷糊糊,就是这股味道一直萦绕在床边。
一只很软,又带着薄茧的手,会轻轻拍着他的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那时候,食盒里总有吃不完的桂花糕,夜半起身时能看见娘被烛火照亮的侧脸。见他醒了,就将他抱在怀里问是不是做噩梦了。
小哪吒哼哼唧唧,说好像有只手在摸自己。殷素知轻笑,那是床头婆婆在哄做噩梦的小孩子呀。
后来他才知道,那个床头婆婆,那个在无数个夜里悄悄安抚过凡间小孩的温柔影子,就是他娘殷素知散落在人间的化身之一。
娘……还在用这种方式,暖着这冰冷的世间。
墙角冰凉,硌着背甲。哪吒闭上眼,不是想睡,只想把那点残留的,属于他娘殷素知的味道再抓回来一点。
可脑子里全是李靖那张脸,冷硬得像陈塘关的城墙。
那次闹海之后,关外发了大水。
雨下得跟天河漏了似的,浑浊的黄水卷着木头、牲口,还有人。哭喊声隔着厚厚的城墙都能听见,闷闷的。
哪吒那时候被关在祠堂里思过。祠堂又冷又潮,供桌上李家列祖列宗的牌位森森地立着。他听见外面锣声,人声乱成一团,听见李靖在雨里嘶吼着指挥。
“堵住东门!沙袋!快!!”
“西城墙裂了!人!都给我上!”
声音又急又哑,跟平时训他时完全不同。哪吒扒着祠堂高高的窗往外看,只看到李靖浑身湿透,糊满泥浆的背影,在雨幕和混乱的人群里像根快被冲垮的柱子。
他正指挥着几个兵卒,把一个被木头砸断了腿的老头从水里拖出来,老头腿上血肉模糊,惨叫声撕心裂肺。
李靖看都没看那伤口,只是吼:“抬走!下一个!”
转身又扑向城墙的裂缝处,用肩膀死死顶住一块摇摇欲坠的巨石,青筋在脖子上爆起。
那时候哪吒心里是什么滋味?有点解气?活该,让你关我!可看着那些在水里扑腾的人影,听着那些绝望的哭嚎,那点解气又没了。
他看见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被浪头卷走,李靖想也没想就跳进水里,浑浊的浪头瞬间把他吞没,好一会儿才冒出头,死死拽着那女人和孩子,硬是在激流里把人拖到高处。
他爬上来时,官帽早没了,头发散乱贴在脸上,呛得直咳,脸色白得吓人,可立刻又吼着去指挥下一处了。
哪吒扒着窗的手攥得死紧。他觉得李靖很蠢。明明有法力,明明可以……可他偏要像个凡人一样,用肩膀去顶,用命去填。
后来水退了。李靖像脱了层皮,人也瘦了一圈,眼窝深陷。他拖着疲惫的身子推开祠堂的门。哪吒还坐在冰冷的地上,没看他。
“知道错了吗?” 李靖的声音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疲惫,但那份严厉还在。
哪吒抬起头,看着他爹脸上被石头划破还没结痂的口子,看着他官服上洗不掉的血污和泥浆,冷冷地问:“那些人,都活了?”
李靖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他沉默了一下,才硬邦邦地说:“尽力了。死伤……在所难免。”
“你救了多少?” 哪吒盯着他。
李靖眉头皱得更紧,似乎觉得这问题毫无意义:“救一个是一个!陈塘关数万百姓,岂能……”
“那为什么不多用法力?” 哪吒打断他,“你明明可以!你救他们的时候,怎么不怕惊动龙王了?怎么不怕连累陈塘关了?!”
那次闹海,李靖就是用这个理由把他押回来请罪的,怕他连累全城百姓。
李靖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疲惫被一种更深的怒意取代。
他两步跨到哪吒面前,阴影笼罩下来。
“混账!你以为法力是万能的?!天有天规!肆意妄为,只会引来更大的灾祸!今日你用法力救一人,明日就可能因你法力引来灾祸死百人!这道理你懂不懂?!”
“我不懂!” 哪吒猛地站起来,个子还不到李靖胸口,却梗着脖子吼回去,“我只看见你为了那些百姓,能跳进水里!能拿命去顶石头!能把自己折腾成这副鬼样子!可为了我……你亲儿子!你只会关祠堂!只会用东西压我!只会说‘怕连累百姓’!”
他吼得声嘶力竭,小胸膛剧烈起伏,眼睛红得像要滴血。祠堂里死一样的寂静,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
李靖看着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东西,有愤怒,有被戳穿的难堪。
他嘴唇动了动,最终,所有情绪都化为了更深沉的冰冷和疲惫。
随即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哪吒,只留下一个僵硬的,沾满血污的背影。
“冥顽不灵。” 他丢下四个字,“关到你知道错为止。”
祠堂厚重的门再次关上,隔绝了外面劫后余生的嘈杂。
哪吒一屁股坐回冰冷的地上。嗓子眼火辣辣的疼,刚才吼得太用力。他抬手想揉揉,碰到的是擦破皮的手心,混着地上的泥灰,又脏又痛。
他看着供桌上那些冰冷的牌位,又想起李靖顶住石头时脖子上爆起的青筋,还有他跳进水里救那对母子时,浑浊的浪头打在他脸上的样子。
酸。涩。胀得胸口发疼。
李靖心里装着整个陈塘关的百姓,沉甸甸的,重得能把他自己压垮。可他呢?
大概就在最角落,最不起眼的地方。或者压根儿就没地方!就像这祠堂,专门用来关惹祸的累赘的!
救百姓,李靖是真能豁出命去,跳激流,顶石头,眼都不眨。
可对他这个儿子……除了关祠堂,冷着脸训斥“怕连累百姓”,他还会什么?!
“嘶……”
哪吒吸了口冷气,不小心扯到了嘴角的伤。那是被龙爪刮的,他抬手抹了一下,指腹沾上一点暗红的血痂。
脑子里猛地蹦出那张狰狞的脸,还有那双冰冷残忍的竖瞳。
他想起海边渔民家被冲垮的破茅屋,想起沙滩上捡到的半只红绣花鞋,陈塘关有户人家,有个小丫头经常穿这鞋,可现在,它躺在这里,鞋头还沾着血。
妖龙不杀,难绝后患!
那些被吃掉,被淹死的童男童女,他们爹娘撕心裂肺的哭喊,难道都白死了吗?!他们难道不是李靖嘴里要保护的百姓?!
戾气猛地冲散胸口的酸涩。哪吒猛地抬起头,脏兮兮的小脸上只剩下一种近乎凶狠的执拗。他盯着祠堂紧闭的门。
他没错!
敖丙该死!抽他龙筋,扒他龙皮,他一点都没做错!再来一次,他还会这么干!杀得更快!更狠!直到海里再没有敢祸害百姓的孽畜!
祠堂里静得可怕,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手心的伤口被泥灰糊着,又痒又痛,可他感觉不到。这点皮肉痛,比起那些无辜孩童再也回不来的命,算个屁!
就在这时,门轴发出声响。
门被推开一条缝。李靖又出现在门口,逆着外面昏暗的天光,看不清表情。他没进来,只是站在门槛外,手里似乎端着什么东西,一股淡淡的草药味飘了进来。
哪吒立刻绷紧了身体,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小兽,警惕且带着敌意地瞪着他。
李靖目光扫过哪吒擦破的手心和嘴角的血痂。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往前一步,把手里的陶碗放在地上,离哪吒不远不近。
碗里是黑乎乎的药汁,还冒着点热气。
“把药喝了。”
哪吒没动,也没看那碗药,只是死死盯着李靖。
李靖也看着他。父子俩的目光在祠堂昏暗的光线里撞上。一个带着审视,一个带着倔强。
“敖丙是东海龙王三太子。”李靖忽然开口,“你杀了他,东海不会善罢甘休。龙王震怒,掀起海啸……遭殃的还是陈塘关的百姓。为父……护不住你。”
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
护不住?
“护?”他嗤笑一声,“我哪吒,什么时候需要过你李总兵来‘护’?”
哪吒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抠进掌心的伤口里,带出新的刺痛。
他猛地抬手指向门外,指向陈塘关的方向,小胸膛剧烈起伏,质问:“那些被吃掉的童男童女,难道都白白死了么?!他们的命,就不是命?!他们的爹娘,就不会痛?!”
他收回手指,狠狠戳向自己的胸口,动作又凶又狠,仿佛要把那颗心掏出来摔在地上:“至于我——”
哪吒的眼神死死钉在李靖脸上。
“我这条命,用不着你操心!从前不需要,以后更不需要!敖丙,我杀了就是杀了!再来一次,我照杀不误!要我认错?要我低头?”
他像是只带伤的狼崽子,身上还带着血,眼睛却燃着火。
“我宁死也不认!”
李靖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他下颌绷紧,眼神微动,他闭了闭眼,没再说话,然后猛地转过身。祠堂厚重的门,再次在他身后重重关上。
隔绝了内外。也隔绝了那碗放在地上,渐渐失去热气的药。
哪吒依旧坐在地上,像一布满裂痕的石像。他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泥灰和血迹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