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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惊霜将阿莲送回了凤鸣山。
彼时阿莲尚且昏迷着,光洁的额头上满是干涸的血迹,发丝也被血糊在一起,乌鹭为她清理出伤口的碎石泥土,再用绷带缠好。
“师姑,照顾好阿莲。”越惊霜将阿莲安置好,转身就要朝山外去。
“等等!”乌鹭喊住了他。
“你要去做什么?”
他浑身的杀气,红绫无风而舞,霜月蛾袖间翩飞。乌鹭不可能猜不到他的意图。
“既然他们都找上门来了,我又何必给他们留情面。”越惊霜冷笑。“我现在就去极仙殿,取那仙尊老儿的项上首级。”
“不行!”乌鹭挥手关上了门,她质问:“你是天地规矩束缚不住的妖龙,你要做什么本无人能管。可你想过阿莲吗,想过阿莲视作家的凤鸣山吗?”
越惊霜停住了,他不解:“只要他们都死了,就没人再能威胁到阿莲和凤鸣山……”
“不是这样的!”乌鹭喊着:“这里是白玉京,我们是修仙人,阿莲要做神官,她为神考准备了多久你知道,你的冲动,你的仇恨,会让她几十年的努力毁于一旦……”
“那我该怎么办?”越惊霜将手中红绫攥得紧皱,额角青筋暴起,似乎是在愤怒,可眼中却蕴着无尽的悲伤和纠结。“我不去,他们难道就会放过阿莲吗?”
“你走吧,能走多远走多远,藏到人间的山野深处去,别再回来。”
乌鹭看向无措的少年,请求。
越惊霜沉默了。
她自己是妖,她自然懂得他的赤诚直白和无辜不解。可在白玉京,像他这般强大的妖本就世所不容,极仙殿要杀他不需要任何理由,他的存在便是最大的理由。
“师姑,你还是将极仙殿那群人想得太过正直良善了。”越惊霜冷笑。“剑冢中,他们早已知道阿莲与我的关系。我若逃了,他们定会杀了阿莲。阿莲的性命和一个无足轻重的神官虚名,师姑难道掂量不清吗?”
乌鹭试图阻拦,但越惊霜还是走了。
*
藤编摇篮被风摇晃。
阿莲终于在梦中清晰地看到了周遭景象。
水面上悬浮着青铜祭坛,祭坛中央的石台中插着青铜巨剑,阿莲看着剑柄的绿松与水晶,一眼认出这是濯尘。
但此时这把剑是金光璀璨的,俨然是刚制成不久的铜器。如真金锻炼的剑,金色张扬,尚未被时间侵蚀成含蓄的青绿色。
已知濯尘是与剑冢同寿的古剑。
那么眼前至少是千年前的场景。
阿莲试着抬手,却操控不了自己的身体,她费劲地想喊出一声,可落入耳中的,竟是孩童稚嫩而娇气的哭啼。
她现在似乎是个婴儿。
一个被高奉在祭坛上的婴儿。
那些往日里听得不分明的声音,此刻排山倒海地涌进耳中。
这些声音来自百人的齐声呐喊,他们所用的语言不属于阿莲听闻过的任何一种,可她偏偏就能听懂这些语言的意思。
“感恩上苍允帝姬降世赐福人间。”
帝姬?谁?她吗?
一阵钟鼓乐声,远衔青山苍云的澄净水面上,所有沉寂的花苞瞬间绽放,墨绿的莲叶随波漂游,铺陈开或白或红的莲花海。
远方飞来一只白鹭,如雪的双翼,乌黑的尾羽,与她师姐乌鹭的本体如出一辙。阿莲瞳孔颤抖,她知道一切不会如此巧合。
白鹭从莲塘中衔来一支赤色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白鹭将莲花置于她的胸口,而后那支莲花浮空而起,化作一把合拢的红伞,莲茎为伞柄,莲瓣为伞面。
红伞打开的瞬间,十里莲塘的莲花尽数合拢花瓣,仿佛在对红伞俯首称臣。
白鹭高鸣着落在她摇篮前端。
而后有人抱起了她,来到一大鼎前,用金针刺破了她的手指。
浑圆的一滴血落入鼎中,血色随鼎纹生长,显露出鼎中篆刻的铭文。
依然是阿莲未曾见过但能读懂的文字。
“夜郎帝姬微生氏凌波降世解厄除灾”
“取古铜川天坑万年铜芯,十里莲塘水精,融微生帝氏血,锻铸铜剑,赐名濯尘。”
“汲万朵莲花之华,莲茎作柄,莲瓣为面,凝作莲伞,赐名十里。”
阿莲接着看到,那个身上爬满符文的长袍祭司将她抱上了青铜祭坛的中央。
祭司粗糙如树皮的手握住了她婴儿的纤弱稚嫩的手,控制着她伸向青铜台上插着的那把剑。祭司的手劲大得吓人,抓着她,让她握住了剑柄,将濯尘拔出。
剑尖直指苍穹。
一时风云暗涌,电闪雷鸣。
祭坛下,万人欢呼。
“帝姬!帝姬!帝姬!”
梦境的最后,一对看不清面容夫妻抱起了她,他们戴着龙凤金冠,珠玉加身,连身上的纹饰都昭彰着他们至高无上的权利。
那个女人袖上的金线和翡翠划得她脸颊刺痛,那个男人身上的威压逼迫着她哭不出声。
然后她听到那个男人对她说:
“微生莲,我们的女儿,夜郎最尊贵的帝姬,她定会带来一个空前绝后的繁盛时代。”
……
子民在欢呼,婴儿在哭啼。
梦醒了。
阿莲急促地喘息着惊起,头痛欲裂,额角的伤口又隐隐开裂,血液渗出洇红了绷带。
熟悉的莲塘小筑,乌鹭坐在身侧,手中端着小药碗,瓷勺搅动着药液,苦味弥漫。
乌鹭轻声道:“阿莲,你醒了?”
阿莲红着眼道:“我不叫阿莲,我不是无根而生的野种,我有姓氏,我叫微生莲!”
乌鹭的手猛然抖了一下,药碗中的药汁都撒漏出来,然后道:“阿莲是做噩梦了吧?”
阿莲摇头,抓住了乌鹭的衣袖:
“不可能是梦!青铜祭坛,十里莲塘,濯尘剑十里伞,梦怎么会那么详尽而清晰。那一定……是我的记忆!”
乌鹭被拽着袖子的手臂一松,本就摇摇欲坠的瓷碗打翻在了地上,碎裂满地。
“阿莲,你被巨石砸伤了百会与天冲穴,会出现记忆错乱、惊惧躁动等症候,你需要好好休息。”
乌鹭清扫着地板上的青瓷残片,而后又重新倒一碗热水,将丹药扔进碗中化开。
“这是宁息安神的药,喝了它,好好休息吧。”
“越惊霜呢?”阿莲没接碗,问。
“别再提他了,你不认识他,他与凤鸣山没有任何关系。”乌鹭道。
“我要去找他。”阿莲起身。
乌鹭沉默片刻后道:“先喝药,喝了药我们再想别的事情。”停顿后又补充:“如果你还认我这个师姐的话,就请喝药。”
“我喝。”阿莲抬眼妥协般看向乌鹭,而后拿起药碗一饮而尽。“师姐,药已经喝完了,我有点困,要睡了。”
乌鹭微笑颔首,拿着托盘退出了阿莲的房门。合上门前,乌鹭看到阿莲一手撑着床,一手扶着额头,神情渐渐放松,而后眼白一翻,跌进被褥间沉睡过去,这才放心地关上门。
啪嗒一声,乌鹭将一张反锁符贴在门上,禁制的纹路铺满整扇门,做完这一切,乌鹭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炼制那颗丹药的药草的确具备宁神安息的功效,但乌鹭用了多出十倍的夜交藤、琥珀和茯神,足以让阿莲昏睡许久。
尽管如此,乌鹭还用了反锁符封了她的房门。她的师姐一如往常的细致入微。
但乌鹭应该想不到,她也会出现在阿莲的梦里,作为那只衔来红莲的白鹭。
她是无心的梦中过客,但那一瞬,足以让阿莲曾对她毫无保留的依赖与信任崩塌。
噗——
阿莲动用灵力,将原已入喉的药液逼出体内,吐到了地上。
“师姐,为什么要瞒着我,你分明不是一无所知。”阿莲紧咬着嘴唇凝视门外。
“拟身符,开。”
阿莲将一张拟身符扔进她原本所躺的位置,符纸立马化作一个与她一般无二的人偶。
拟身符是她最拿手的符纸之一,拟造出的人偶甚至能模仿简单的呼吸。
乌鹭的反锁符拦不住阿莲,阿莲挥动濯尘将结界撕裂开一道口,从后窗离开。
*
“那是白玉京的修仙人吧。”
“她来这里,不要命了?”
“也不掩掩身上的味道……”
鬼市中,妖冶狐鬼、凶煞妖魔们纷纷侧目,斜睨那提灯奔走、满面慌张的青衣少女。
柳花明无暇顾及那些恶意的目光。
她此刻正拽着位貌美狐精,问她:“你这幅人皮从哪里买的?”
狐精冷嗤一声推开她,恐吓道:“自然是从你这样、水灵灵的小姑娘身上活剥下来的。人皮啊,要热乎的,带血的才好。”
柳花明一时被吓得愣在原地。
忽然一只手拉住了她。
此人戴张镶花面具,发间垂着只绣球花铃,嘻嘻笑道:“姑娘,你想买人皮面具?”
柳花明顿时眼神熠熠道:“正是。”
“姑娘是希黎城柳氏?”那人问。
柳花明点头,疑惑她从何得知。
柳氏好啊,南越国鼎鼎有名的望族世家,朱门绣户,金玉满堂。她定能好好捞上一笔。
“槐夏阁,听过吗?”
面具少女将手伸进柳花明腰间,掂量了掂量她的乾坤袋,立马喜笑颜开道:
“我是槐夏阁阁主尽夏,天下珍奇,吉光片羽,仅你未闻,无我未有。”
“我要一副人皮面具!绝对逼真,足以瞒天瞒地的人皮面具!”柳花明道。
“瞒天瞒地的面具我做得。”她笑道:“可这仙家人的生意我本不做……”
“你要什么我都给。”柳花明恳求。
“千颗萤石可给得?”
“给得!!”
“成交。”
*
阿莲在下山途中遇到了柳花明。
二人相见时都分外局促。
阿莲先开口问:
“师妹这是去了哪里?”
“我……”柳花明支吾了一阵,才答:“柳家出了些事,我回了趟希黎城。”
阿莲看见她似乎往身后藏了什么东西。
阿莲好奇是什么东西会让一向大方磊落的柳花明如此紧张局促,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柳花明先跪了下来:
“师姐,我知道白玉京修仙人私自下凡是重罪,还请师姐责罚!”
“不不不,这没什么。”阿莲连忙将她扶起来,道:“我交给你的凤纹杵你要收好,我要离开一会儿。”
“师姐,你是要去找越惊霜对吧!”柳花明拉住了阿莲。
阿莲诧异地望向她。
她怎么会知道?
话说越惊霜自从被丢进剑冢后,再未于凤鸣山弟子前露面,大家都默认他死在了剑冢。
“师姐,我早已知道了,越惊霜就是妖龙,是覆灭雾雪山的罪魁祸首!”柳花明喊。
“什么……”阿莲愣住了。“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师姐!你那日修炼被反噬昏迷,越惊霜回来要带走你,然后九重天的那位神官,叫什么来着……对!西南司雨天官!他拿着神器窥万象闯进了凤鸣山,说什么要缉拿妖龙……那时我便知道了……”柳花明答。
“南宫河……他是为了给他的弟弟妹妹报仇……难怪,难怪丹水水脉会被阻断,难怪丹水镇会骤降暴雨,他这是在为了一己私仇滥用神权作践黎民性命!”阿莲义愤填膺。
“师姐,现在说再多都迟了,我听闻越惊霜他……他已经……”柳花明迟疑良久。
阿莲焦急道:“已经什么?”
“已经闯入极仙殿,连杀了百位极仙殿前的仙兵了!”柳花明喊道。
阿莲一瞬间四肢发软,眼皮狂跳不止。
他身体里还剩一枚寒骨钉未取出,妖力未能全部恢复。
极仙殿坐拥仙兵仙将上万,保藏奇诡神兵无数,那位执掌白玉京大小事务的尊者,实力更是堪比九重天上神。
纵然他有惊世之能,也难以全身而退吧。
“我得去找他……”
阿莲不顾一切地就要御剑离开。
“师姐,那凤鸣山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