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夫一声大喊,伊闻声抬眼,只见这城门上两个红色的大字——“封右”。这城墙曾毁过一次。赤胫攻打于都时,欲从封右城过,却遭到抵抗,赤胫勃然大怒,大火三日烧城墙。日后于伯重建城墙,却是请了大幽的工匠,依照赤胫的形制,将城门建成半圆状。
进了城门,一股混杂的气息扑来,尘土、鱼腥、汗水、湿霉、铁锈、烟尘、甜腐、人的衣服摩擦、高声叫喊或低声耳语、明中暗中转动的眼珠,如同阳光下的霉气,缓缓蒸发着。伊听见正行的啧声:“却没有人管么?”
伊没法怪正行。原来这封右城平日来来往往的人极多,官府也未能善治,城中随处可见畸形的、疯癫的、衣衫褴褛的人,蹲在路边乞讨,那路人也是见怪不怪,若有善心的,扔一两个铜钱,若惹急了的,便向那可怜人踢上两脚。不知是从哪儿窜出来一个披头散发的驼背,见马车驶上来,竟跑到路中间,扒着车身,歪嘴斜眼,耳朵裂着豁口,惊厥似的一抽一抽,喉中滚出几个短促的音节。
“哎呦——这人疯了!”
景夫惊呼,那人直往车上攀,景夫猛将车转弯,方把那人甩了出去。
伊忙探头去看。只见那人仰在地上,路边的怪人们听见了动静,有两个走上来,将那人拖去了,也不知如何。伊见那些人莫不是缺胳膊少腿,身有残疾,形貌怪异的,便说道:
“好奇怪!这城中怎如此多的怪人?以往虽有见,不过一二,这地方却是有异,生出来的人也不同?”
宣道:“封右这地本就不比他处,许多的人都是从别处来的,在此落脚,倒是原先住在这儿的人倒少。”
伊闻言仔细看着街上的景象。除了这些怪人,这城中的人形形色色,异族人占了十之七八,伊看那走在道中的,多是头缠红布牵着乌马的赤胫商人,也有披着大衣的羽人,行色匆匆,还有伊从未见过的南方山蛮,袒胸露乳,身披彩文,手中提着一串不知什么动物的头骨。那些怪人混在其中,倒显得不突出。
伊道:“这些人却像是认识一般,方才还蹲在街上,现在一转眼都躲进巷子里了。”
马车又拐过两个弯,在一馆舍大门前停下。景夫道:“女公子,六馆到了。”
伊等人下了车。门前站着的两个赤胫人,手持青铜大刀,阔步上前。伊想起初见赤胫时的情形,再看这两人身上却是中原人的装束,开口便是安康雅音。伊道后,两赤胫将门打开。她们进去。
且说这六馆是于伯主持,在封右城中修建的馆舍,专门用于招待四方游行至此处之人。凡至封右,莫有不往六馆去的。据说这六馆修建时,是赤胫商人提供了大量钱财,耗时两年,方得以建成,因此这六馆虽名为于国所建,实际上渐渐成了赤胫商人的私有,脱了国中的管辖,成了民间招待的客舍。而这六馆也成了四洲数一数二的馆舍,比起天子巡行的馆舍,规制还要高上几分。
赤胫在建此六馆时,依照了中原各国的建筑形制,用的上等柏木建造而成,只房屋布局却是环形,遵依了赤胫一族的建筑传统。
刚进门,旁便过来一人,将伊几人领向左侧一间屋中。这间屋子盈散着兰香,焚着香烟,虽不甚大,却干净整洁。正行直接往榻上坐去,叹气道:“行了这些时日,也算是能好生歇息一番了。”
正行又道:“这些时日也累了,乏了,我们也不必多说,今日早些歇下,也好继续赶路。只是今日来还未用膳,叫那女役取些伙食来。”
伊见众人都有倦意,或坐或躺,自己却觉精力尚好,便道:“我去叫役人。”便出了屋子。没几步路,便见一女役匆匆往这边来,告诉她取些食物来,那女役应下了。伊本准备回去,却见这馆舍修得精巧,不觉转身踱步细细观看,心中惊叹:
“我看这馆舍建得精妙,就是昭国宫殿也难及。”
她又一侧身,看到庭院郁郁草木丛中,立着一尊三人多高的石像。这石像刻得不甚好,略显粗糙,沉沉有笨拙之意,与两旁精巧的建筑格格不入。
“却在院中放这等重物,倒坏了这馆舍的美感。”
伊走过去端详,这尊面孔甚是陌生,不像中原人。这是个手持双锤的女子,右手高举,仰面望天。伊看不清她的脸,只见那眼窝处射出熠熠千万道光芒。她转过去看,方见那眼窝处嵌的是鹅卵大小的红玉石。伊对这尊像好奇,又摸上去,却听到旁边忽地传来一声喊:
“谁?不可玷了这像。”
伊转头,却见是一个细瘦的女役,她端着果木盘子,看上去也不过十岁出头。伊从那石像的臂下出来,问道:“这石像塑的是何人?”那女孩看了看伊,却低下头道:“我也不知,只是秉行君令我们看好,不许旁人玷了这像。”
伊又道:“秉行君是谁?”
那女孩欲答,旁边又过来一女子,也是手端果木,她轻呵道:“还在这里?”那女孩慌乱起来,女子又道:“今日第一场,怎就疏懒了?快走,免遭责骂。”女孩低眼,跟着女子走了。
伊向来是爱赶热闹的人,心中万种好奇升起来,便也跟了上去。她们往馆舍北面去了。只见这北面建筑又是另一种风格,少了精巧,却建得一片靡靡奢华,燕红莺绿,桃花盎然有醉,细柳眉眼如丝,步于其中,让人不觉身软如酥,微熏朦胧。
伊见那两人往一间屋子中去,便也拾阶上前,刚至门口,便闻人声嘈嘈,七言八语,中有丝管绮丽,皆是溺音,还有银铃当当,不绝于耳。伊正抬脚,便闻一粗浑男声:
“我说呢!那邓公本就不是什么好人,——活该他的!”
伊进屋,便被浓香熏得头晕,定目一看,只见这屋内甚是宽敞,济济几十人,散坐地上,有女子穿红戴绿,吹笙鼓琴,跪坐两旁。众女役穿梭往来其中,蹲着酒水果木,笑语盈盈,座中有男子轻浮,也只抿唇一笑,忙着斟酒。
伊却往角落处坐下,张望四处,女役众多,却不见先前那两个。这时又听见旁边一男子醉言道:
“那邓公——哼!我早料到他有今日!”
旁一人笑道:“你却会算?那你算算是谁干的?”
那男子生得肥面大耳,衣襟撑得滚圆。他端起酒杯,仰起脖子,一杯倒下,又将杯掷在案上,醉醺醺道:“我当然知道——哼!可是我不得说,否则——谁知道有谁有心了,却——却去告了官!”
有人叫起来:“这邓公被杀,谁不高兴!要是有人为了那几个赏钱,把那位侠士出卖了,我第一个要杀了他!”
那男子抻着脖子,道:“你年轻——你哪儿知道!这邓公被杀了,有的是人不高兴!要不,怎,怎么——”那男子低头,似酒气冒上来,呕了几声,又抬头道:“那邓国朝中追得急呢!说是抓到这刺客的,要赏爵呢!”
这话一出,左右一片轰然闹起来。有人笑喊着:“赏爵——我不稀罕!若真有心,把这美人赏给我,我倒肯去抓这刺客!”那人说着,倒在旁一女役身上,那女役只微微笑着,也不躲闪,似低头娇嗔着。伊认出那女役正是先前那个女子。
那醉酒的男子又喊道:“你,你懂什么!有了爵,像这种品色的,要有多少——有多少!”那边又一齐哄笑起来。
这时伊却听见旁有人掀了盘,转头一看,却是先前喊着要杀人的男子。他在一众人中挺立站起,显得突兀。只见他瞪圆眼睛,怒声道:
“你们未经历过这昏君的残暴,方拿这来玩笑。我只敬那位义士,倒是干了件为名除害的事,不似你们只会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