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鸣镝说完还是下马行礼了,放在从前,他只会坐在马上等着司徒璃接受挑战。自从皇帝授他官职之后,他与司徒璃相处时虽说仍然随意,却也没法再像以前那般随意。
司徒璃笑着问他:“你不去跟三公主赛马,怎么反倒来找我?”
“三公主忙着跟她那位新科状元、翰林学士下棋呢。”路鸣镝语气中醋意十足。
“那你也可以去找别的姑娘啊。”
路鸣镝长叹一声:“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我从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会背《诗经》?”
“殿下别笑我了,咱们比一比,从这里到那片桃林,来不来?”
“不来。”司徒璃甩了甩臂上的披帛,“你要是有志气,就去和那翰林学士比上一比。”
“殿下又不是不清楚我的棋艺如何,我和那毕明哲对弈岂不是自取其辱……”
“谁让你和他对弈了?”司徒璃瞪了路鸣镝一眼,“以三公主的性子,肯定下不了多久棋,你就不知道跟他比骑马射箭?还不快去?”
路鸣镝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骑上马走了。
司徒璃暗自好笑,去年路鸣镝与赫连骁比武的时候,可没考虑过打输了丢脸的事。
赫连骁……怎么又想到赫连骁了。虽说这场赏花会也给他送了帖子,但他那么抗拒联姻,今日肯定不会来了吧?
正这么想着,却瞥见不远处玉兰树下的人影,一身黑衣,竟像极了赫连骁。
去看看?可她本该与赫连骁保持距离的。
去看看。只去看上一眼,确认了是他就走。
刚往玉兰树迈出一步,便见树下之人拔出腰间佩剑,开始舞剑。
司徒璃没有亲眼见过北方草原的金雕盘旋飞行、俯冲捕猎的情形,但她在书中读到过。此刻,在她眼中,舞剑之人犹如一只展翼的金雕,左手中映着春日阳光的长剑便是他的翅膀。
他玄黑的身躯柔韧健壮,深金的羽翼华丽夺目,击、砍、劈、刺,跃起,旋转,每一个动作都刚劲有力,却也同样优美舒展。天地是他的舞台,风是他的伙伴。他在飞舞,在盘旋,在寻觅猎物,在等待一击即中的机会。
最终他出击。
一跃而起,脚底急速踏上玉兰树粗壮的树干,展臂腾空,左手长剑挥出,斩断树上离地面最近的一根花枝,轻盈地转身落地,同时伸出右手接住那枝花。
走到离他四、五步远处,司徒璃已经认出了他,但直到离他一步远时,她才停下步子。
“九王子。”她唤他,嗓音似乎仍沉醉于方才的精彩表演中,尚未苏醒过来。
“殿下安。”
赫连骁将佩剑收入右侧腰间的剑鞘,向她行了一个平礼。那花枝还握在他右手中,枝头是两朵洁白的玉兰花。
两人往日见面时大多要互相呛上一两句,今日却一时无言。司徒璃愣了愣,随后礼貌而疏离地一笑:
“开宴的时刻快到了,本宫要去宴席上,王子请自便。”
她转过身,却听他在身后又唤了一声:“殿下。”
赫连骁走到她面前,把手上的玉兰花递过去。
“这花开得甚美,殿下若喜欢——”话说到一半,却略显局促地收回了手,“殿下见谅,骁一时忘记了白花不吉利。”
她却柔声开口:“无事。本宫喜欢白玉兰,多谢王子相赠。”
赫连骁微微一怔。
眼前的少女发间戴着红宝石玫瑰簪子,身穿茜色衣裙,裙摆上用金线绣着芍药花,挽着一条落霞红的披帛,全身上下无一处素色,却无比认真地告诉他说,她喜欢白玉兰。
大容宫中人人皆知,皇太女钟爱红牡丹、红芍药、红蔷薇等一切明艳耀眼的花儿,却少有人知晓,她是真的,真的喜欢白玉兰。
开在高大乔木上的,素净纯粹的的白玉兰。
“紫樱。”司徒璃看向一旁的侍女,朝她示意了一下。
紫樱上前来,恭敬地向赫连骁伸出手,赫连骁这才反应过来,将花枝交给她。
司徒璃没有再去看赫连骁,而是往回走去。走出好几步远,方才拿过紫樱手中的花枝,仔细端详。
两朵花儿,一朵初绽,一朵盛放,如晶莹剔透的白玉雕成,却又轻柔温软,举近鼻尖还能闻见那淡雅的清香。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近地闻到过白玉兰的花香了,宫中的玉兰树长得高大,开花的树枝离地面远,没人想要过要折下花枝来给她。
“放到马车里去。”她把花交还给紫樱。
她不希望被人看到自己拿着这枝花,却也不舍得将它随意丢在某处。
接着,脚步轻快地往前走,一直走到正在摆宴的廊台中。
从这里可以看到司徒珊那个亭子中的情形。她仍在和毕明哲对弈,似乎十分专注。那毕明哲的确生得一表人才,又下得一手好棋,也难怪司徒珊喜欢同他相伴。
棋桌边的几位少女在窃窃私语,而路鸣镝孤冷地站在一旁,双手抱胸,一副观棋不语真君子模样,脸上却看不出神情。
片刻后,便听见司徒珊道:“唉,毕学士,这局你还是让我六子吧……”
这时有人过来提醒他们快开宴了,众人便暂且搁置棋局,往宴席处走。
到了开宴的时候,司徒璃在座位上抬眼一看,发现赫连骁在对面男宾席位上正对着她。是了,他是男宾中身份最高之人,正对着她也在情理之中。
不经意间,她便与他对上了视线。
赫连骁唇角翘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举起酒盏向她隔空致意,像他去年初来容都时在夜宴上所做的那样。但这一次他没有移开目光,一双黑眸就这样望着她,眼神也比初识时平和多了。
于是她也举起酒盏向他致意,随后仰首饮下杯中酒。是桃花酿,甘醇可口,带着一丝清甜,还有淡淡的桃花香气。这酒一点都不醉人,司徒璃多喝了几杯,尚未至微醺,只觉得心中前所未有地舒畅。
今日席上的都是一些清淡的菜肴,但却是由御膳房准备的,鲜花入膳,十分新奇精美,光是桃花就有桃花羹、桃花鲈鱼、桃花山药等好几种做法,令人眼花缭乱,色香俱全,各有风味。
因不是正式宴席,众人尝了个鲜,喝过几杯,便又开始打乱了座次,分成几拨人,投壶的投壶,射覆的射覆,对诗的对诗。
司徒璃仍坐在原处饮着桃花酿。赫连骁也在原位上。在周围的喧闹中,唯有他们二人默然相对。再次目光相接时,她感到四周都安静了一瞬。
一个声音突然打破这阵静默:“皇姐,去不去打马球?”
她抬眼看向司徒珊:“你方才不是喝过酒?刚喝过酒就骑马?”
“这桃花酿哪里算得上酒。”司徒珊满不在乎道,“而且我也不打算上场,看看而已。”
司徒璃摇头:“本宫不去,你去吧。”
她看着司徒珊走开,又想了想,今日难得来琼台苑,下一次来这里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于是唤来白棠,吩咐道:“去把我的马牵来。”
四周复又陷入嘈杂。司徒璃端起酒盏,朝对面的赫连骁走去。
“王子还是滴酒不沾么?这桃花酿清甜又不醉人,王子不妨尝尝。”
赫连骁站起身:“殿下好意,骁心领了。容骁以茶代酒,敬殿下一杯。”
司徒璃今日心情好,也懒得再计较,饮尽了杯中的桃花酿。只是有点遗憾,毕竟上次赫连骁饮青霜酒,几口就脸红的样子,让她印象深刻。
回座后,有几名侍女端着托盘过来,为首的行礼道:“参见太女殿下,这是御膳房做的梨花汤,有餐后解酒解腻之效。”
她盛了一碗汤送到司徒璃面前的矮桌上,而后带领几名侍女,一一将汤送到其他宾客席位上。
司徒璃颇有些好奇地打量着面前的汤。白瓷碗中盛着淡得几近透明的牛乳色汤水,飘着几朵梨花,隐隐散发出香气,看上去倒甚是诱人。
她端起碗,舀起一勺梨花汤,送入口中,甜中带涩的滋味十分清爽,她不禁又多饮了几口。
慢慢地喝下小半碗后,她方才察觉出不对劲。
这梨花汤初尝时的确清新爽口,但她喝得越多,却越觉得口干舌燥,头脑也一点一点地昏沉起来,只觉得四周围满了蜜蜂,嗡嗡地吵得她心烦意乱。
尽管她今日桃花酿饮得多,但这绝不是醉酒的感觉,更不是喝了“解酒解腻”的梨花汤后该有的感觉。
她生病了?她中毒了?有人给她下毒?
今日的宴席上,无论酒、汤、还是菜肴,都出自御膳房,在送上桌之前都有专人试毒,照理不应该出现有毒的情况。
但她现在的状态显然不正常,中毒是最合理的解释。至于怎么中的毒、中的什么毒,她的脑海一片混乱,完全思索不出结果。
“来人……”她开口唤人,嗓音干哑,声量也提不起来,“紫樱?白棠?”
两名心腹侍女都不在。白棠去给她牵马了,她那匹马性子烈,除了她和白棠的话,谁的话都不听。至于紫樱……她恍惚想起来,方才有一名传菜的侍女不慎和紫樱撞在了一起,紫樱的衣裙弄脏了,更衣去了。
头好晕。四周好吵。身上好热。
“殿下可是不舒服?”一名侍女走过来,躬身向她询问道。
那名侍女看着面生,不知是宫里的还是荣安长公主府上的。
“这里太嘈杂了,不远处有清静的花房,殿下可要过去休息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