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睿率先起身,坦然道:“参见陛下。”
一旁的侍者微微颤抖,显然是谢同尘不许他们传报自己的到来。
台上的戏曲还在继续,但皇上的到来让周围的氛围一下子改变了。
修行后的敏锐五感,让白尘绝清晰地看到,台上戏子拿长枪的手有着极其细微的颤抖。周围的内官木偶般低垂着头。
他能感觉到,周围的人都有些惧怕谢同尘。惧怕他帝王的身份。
白尘绝用余光看向身旁的皇帝,却注意到短短一段时间,他竟然又换了身;华贵黑袍。
俊则俊矣,却衬得对方很有暴君的气质。
简而言之,更吓人了。
白尘绝也要行礼,却被谢同尘握住了手腕。
恰巧,握住的正是他刚才给谢睿把脉的那只手。
谢同尘的手指从他手腕轻轻蹭过:“皇弟不必多礼,起来吧。”
白尘绝想把自己的手腕拽出来,但是拽不出。可他明明只是在给病人把脉。
谢同尘的心思好难猜。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伴君如伴虎?
台上的戏已经接近尾声,杨家兄长还魂,兄弟两人抱头痛哭,摒弃前嫌。
白尘绝又有些出神。兄弟相聚的结局难免会让人想到自己。
回头一看,谢同尘又在看他,不知已经看了多久了,直直的视线竟然也毫不掩饰。
见他抬头,谢同尘低声道:“兄长可是思念家人了?”
那还用说吗?白尘绝敷衍地笑了笑。
戏已经结束,现场的气氛又有些古怪,谢睿不多时就告退了,还不忘让白尘绝空闲时将药方寄给他。
白尘绝也打算离开了,想起谢同尘刚到的时候似是面色不虞,他本想哄一哄人,唤谢同尘和他一起走。
可或许是因为刚才一直在想白觅安的状况,错误的称呼就这么被他顺嘴说了出来:“白……”
天杀的他明明想叫谢同尘!
白尘绝紧急撤回了一条呼唤,强行拐了个声调:“……别站在那了,谢同尘。”
谢同尘微笑:“兄长刚才是想叫白觅安吧?听说这位是兄长的亲弟弟,果然是少年英才,当真让人羡慕。”
见他似乎并未对白觅安十分抵触,白尘绝心底又升起一点希望。
说不定谢同尘会愿意放了白觅安。就算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他也总要试试。
只是刚刚踏出戏台,他便听到惨叫声。听着让人毛骨悚然。
他循声看过去,却被谢同尘抬手遮住了眼。
谢同尘漠然:“听说路上有不长眼的人扰了你?兄长还是莫要看了,当心污了眼睛。”
但他其实在那一瞬间已经看到了。满地的残红。
视觉失去作用后,其他感官会更加灵敏。腥气随风涌起,那是鲜血的味道,似乎还带着热意。
发觉身旁之人的颤抖,谢同尘原本随意的态度一怔,随后温声道:“兄长?”
他蹙眉:“——将那些人都拉走。”
白尘绝并非是被那血腥的场面吓住了,却是第一次在心底产生了这样的陌生。
谢同尘与他相别五年,即使对方身份大变,即使对方通缉狐妖来抓他,他也一向将对方当做往日的那个人——
“能不能放了他们?”
白尘绝将头轻轻抵在谢同尘的肩颈处,闷闷的声音小声传来,显得脆弱又可怜。
一旁跟在谢同尘身边的内监忙道:“白公子心肠慈悲,可这些个东西自个儿霍乱宫纪,自然是……”
谢同尘:“李广福。”
名叫李广福的内监扑通双膝一软:“奴婢僭越!”
谢同尘:“传令过去,放了那群人。”
不知不觉间已到了晚膳的时间。
白尘绝浑然没发觉自己不必一直跟着谢同尘,更不必随他一起用膳。
他还有些浑浑噩噩,本能地缀在了人身后。
周围的侍者就不那么想了。一众人用看勇士或者珍奇的眼光偷偷瞟他。
皇帝身边突然多出个美人,对其态度堪称溺爱,又在人消失之后还把人抓回来——这个情节听起来相当的惹人遐想。
桌上摆满了佳肴。白尘绝白着一张小脸,没什么胃口,自然没怎么动筷。
他也不敢开口提白觅安的事了,只是用筷子将盘中的鱼肉戳来戳去,越戳越触景伤情。
他和白觅安以后的下场会不会也像这鱼肉一样?
不知何时,盘中的鱼肉已经被他戳得软烂不堪,看不出原型了。
白尘绝怔怔看着鱼肉泥,思考要不要再来一筷鱼肉继续蹂躏。
——旁边却忽然伸来一双筷尖,给他添了一筷鱼肉。
谢同尘:“这些天都没怎么吃东西……不合你的胃口?”
白尘绝没有理他,低头用筷子虐待鱼肉。
沉默间,又有位内官匆匆进来了,他行礼后先是犹豫地看了白尘绝一眼,又看向谢同尘:“陛下,有要事禀告。”
谢同尘:“说。”
“陛下,青丘的狐妖最近有所躁动,但是被国师镇压了,不知要如何处置?”
“咣当——”
盘子摔得粉碎。
白尘绝失手将瓷盘蹭落在地。一旁的小太监连忙上前清理。
瓷片刮伤了他的小臂,白尘绝却浑然不在意,魂不守舍地抿唇看向端坐一旁的帝王。
却正正对上谢同尘正在看他的双眼。
似乎是知道他的心思,谢同尘缓缓地开了口,却不是对他说的:“这些躁动的狐妖中,有没有一个叫白觅安的?”
白尘绝的心顿时凉了半截,惊道:“谢同尘!”
四周的侍者听到他直呼皇帝姓名,吓得哗啦啦跪倒一地。
内官冷汗直冒,颤声道:“躁动者中,为首的那个狐妖……名叫白觅安。”
谢同尘沉默片刻,起身向他走来,俯身似是想看他的伤处:“唤太医来。”
白尘绝哪里还顾得上自己的伤处,整张小脸煞白一片,唇上杳无血色。
“不要……”
谢同尘站在那里,收回了手,静立似是雕像。
半晌,他道:“都放了吧。”
内官应下后匆匆而去。
白尘绝错愕地抬起头,四肢的血液也从新开始流动般回暖。不知谢同尘为何忽然扭转了心意。
却忽然听得对方低低道:“兄长……”
明明谢同尘只是垂眸站在那,看起来却像是对方长袍上张牙舞爪的龙纹都黯淡了。黯然得让白尘绝一怔。
——莫非谢同尘原先就准备放人了?白尘绝这才反应过来,对方还什么都没有说。
他似乎有点反应过度了。
垂落在地的衣角缓缓淡出他的视线,原本跟在谢同尘身边的的内监李广福着急地看向白尘绝,似乎想跟他说些什么。
门开合的声音从一侧响起。谢同尘已然离去。
李广福“诶呀”一声,急匆匆地追了上去。
内监们将白尘绝扶到一边,经此一事,哪个还看不清这位祖宗在皇帝心中的地位,自然心惊胆战地伺候着。太医很快就匆匆赶到,为他料理伤处。
草药汁泥苦涩的气息随着小臂上的疼痛一同传来,白尘绝轻嘶一声,终于被唤回了现实。
白觅安安然无恙了。这本该让他松一口气,他的脑海中却全是谢同尘离去的模样。
这么想着,他的小臂忽然一痛,他痛呼一声,一旁的太医捏了捏他的手腕,叮嘱道:“公子小心些,手攥地那么紧,当心扯到伤处。”
“……多谢大夫。”
谢同尘总不至于因为这个和他闹别扭。白尘绝在心中宽慰自己,说不定晚间或是明日就能看到谢同尘照常来了。
他心底带着些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焦急。
以至于晚间,李广福带着几个内官来送御赐的珍品时,白尘绝忍不住主动探听消息。
可谢同尘竟然当真没有主动来寻他。
前些日子若是谢同尘不来寻他,他说不定还乐得清闲。
明日已经是启程回京的日子。
给黎王的药方他都已斟酌好,差人送过去了。
不多时,黎王派人传信,道是白尘绝所需的,他都会尽力。
白尘绝看着信纸陷入沉思,提笔回信。
天光破晓,远处微亮。白尘绝自檐下步出,上了马车。
车轮自宫道滚滚向前,驶向远方。
这马车极其宽敞舒适,说是一间房间也不为过。
白尘绝倚在车中的榻上,沉沉欲睡,马车却忽然停下了。
内官来报,说是前方有山匪作乱,安全起见,要在当地稍微停驻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