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佳静坐于漆案前,阳光透过珠帘,斑驳洒落在她指尖。她的指腹缓缓摩挲着竹简微微起伏的刻痕,指纹与字迹之间一寸寸对齐,仿佛试图从这些古拙的符号中捡拾回属于“她”的记忆。
她努力让自己的气息显得平稳,面容无波,内心却如潮水暗涌。
“侍书。”她开口,声音刻意压低、放缓,字字沉静,“我这次昏厥后,好些事情都记不清了……你能同我说说吗?比如……我从前,是个怎样的人?”
屋中香炉轻烟袅袅,檀香沉静。侍书正跪坐在一旁,手中持着铜匙,细细拨理炉中香灰。听见这一问,她微愣,仰头望向她家姑娘,眸中闪过一丝迟疑与不解,却很快又归于温顺与恭敬。
她将香匙搁下,略略躬身,声音温婉轻柔:“姑娘自幼便不同寻常。五岁那年,太夫人曾亲手为您剪发,那可是我们邓府中罕有的体面事。”
“剪发?”邓佳轻蹙眉心。
“是。”侍书点头,唇角浮起一点仿佛被记忆温柔轻拂的微笑,“那日,是太夫人寿辰,天朗气清,咱们府中设了小宴。太夫人年高眼浊,执剪时不慎,将姑娘的额角划破,登时血流如注。”
邓佳闻言,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手去触摸额前。
果然,在发际线微微起伏的边缘,她指腹拂过一道极浅的旧疤,平日几不可见,此刻却像忽然苏醒,带来一丝冰凉的触感。
“左右侍女当时都吓坏了,急得失了声,太夫人也慌得直抖,可姑娘却连哭都未曾一声。”侍书眼神温软,仿佛重见那一幕,“事后有人问您,怎不叫疼?”
她说着,语调一变,学着那时孩童尚稚嫩却已沉稳的语气,轻声念出:
“不是不痛,只是太夫人怜我、为我亲手断发,我若哭闹,只怕她会更伤心。”
邓佳怔怔地看着她,胸口像是被什么无声叩击了一下。
她无法想象,那不过五岁的孩子,在额头流血之时,竟能说出如此懂事沉静的话语。那不是她,却又是现在的她所要承接的灵魂。
“您自小便是这般懂礼重情,从不轻易使人难堪,”侍书接着低声道,“从书札礼训,到琴棋诗赋,无不勤谨用功。太傅公在世时常言,‘此女若为男,必为栋梁;若为女,亦可安社稷。’”
漆案前,竹简微微起伏的文字仍在阳光下泛着温光。
她心中泛起一丝不可名状的惶惑与震撼,仿佛站在一口深井边缘,窥见了前身那颗静水深流的灵魂。
侍书见她沉默不语,便以为她是回忆起了旧事,语调便更柔了几分:“自那以后,太夫人逢人便夸姑娘至孝,连老爷也常说,‘此女既贤且慧,胜于诸儿’。”
邓佳垂下眼睫,眸光轻敛,手指不自觉地滑过竹简上干涩的字迹,那一缕纸墨间的温度仿佛仍残存着古人笔下的余息。
“还有呢?”她声音极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久远的回忆。
侍书略一沉吟,眼角漾起微笑,语气中透出几分亲昵:“姑娘自幼便爱书成癖。每当几位郎君在东厢读经讲学,您总喜欢坐在窗边,听他们背诵,遇不解处便虚心发问。”
“几位郎君?”邓佳问。
“便是大郎君、二郎君他们。”侍书含笑答道,“尤其是大郎君邓骘,您最爱向他讨教。”
邓佳心口微微一震。
邓骘。
她记得这个名字,那是邓绥的亲兄,后来在她临朝称制后被拜为大将军,权倾朝野,亦是其施政倚重之人。如今听来,不过是那个常在讲堂上,被幼妹追问不休的青年。
“那……我都问些什么?”她轻声追问,似乎在试图拨开一层层历史尘埃,寻出自己的根脉。
“几乎什么都问。”侍书努力回忆,眉眼弯弯,“《诗》《书》《春秋》不说了,连《论语》里的小句子,您都要一一推敲。有一次,您还问大郎君:‘为何《孟子》言“民贵君轻”,而《韩非子》却极尊君道?’大郎君一时语塞,竟答不上来,最后只好去请教太傅公。”
邓佳听到这,忍不住唇角轻扬。这倒像是她。一个生于信息时代的学生,最擅长从对立思维中抽丝剥茧,刨根问底。
然而,侍书语气一转,又压低了声线,眼神有些迟疑地看了看门口,才小声道:“可……夫人并不喜欢您这般。”
邓佳侧目: “为何?”
侍书学着邓母平日的神态,眉头一挑,声线沉了几分:“‘你不习针黹,不勤女红,反而整日抱着书卷,是要做博士不成?’”
邓佳一愣,旋即苦笑。
古今之隔,果然代沟如山。哪怕她来自千年之后,也似曾听过这样的埋怨。
侍书见她神情微妙,急忙补充道:“姑娘虽难违夫人训诫,却也有法子应对,白日里照规矩绣花做活,到了夜里,便悄悄点灯读书。好几次奴婢夜起取水,都瞧见您在榻前摊开竹册,披衣而坐,目不转睛。宗族上下皆称您勤学好问,私下里还唤您‘诸生’哩。”
“诸生……”邓佳低声重复,唇齿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
她终于明白,那个名叫“邓绥”的少女,并不是温顺安静的“闺阁典范”,而是一个在重重规训之下,仍不肯放弃自我志趣的人。
聪敏、隐忍、却也固执,正如她自己。
她垂眸看着自己的手:白皙细润,骨节纤巧,指尖无长年执笔的老茧,却也可能在无数个夜晚的女红针黹中,悄悄留下过细不可察的伤痕。
“侍书,”她忽而开口,“我从前……可有写过什么?比如说,诗稿、日记一类的?”
侍书微愣,旋即恍然点头:“有的!姑娘常记所思所感,写得一手好札记,都收在那漆匣里了。”
说着,她起身走入内室,踮脚从鎏金雕花漆柜的最上层,取下一只黑漆描金的小匣。匣身温润光滑,顶面以金粉描出一只展翼欲飞的凤鸟,神采飞扬,栩栩如生。
邓佳双手接过,指尖微微发颤,仿佛捧着一段沉睡的灵魂。
也许,这匣子里,藏着她真正理解“邓绥”的钥匙。
她屏住呼吸,缓缓掀开匣盖——
漆匣的铜扣冰凉如霜,邓佳指尖微微一颤,那一刹仿佛触及了尘封的往昔。轻轻一推,匣盖无声滑开,宛如一段幽深记忆在悄然启封。
一缕沉水香自匣中升腾而起,香气幽淡,却带着岁月沉积的木意与墨痕,扑鼻即入魂。
匣内铺着一层素白绢帛,洁净如雪。其上整齐码放着几卷细薄的帛书,帛边微微泛黄,纸面隐约起波,显然经年已久,字墨却仍未褪色,笔意如新。最上那卷用一根碧青丝带束起,丝带一侧垂挂着一枚温润小巧的白玉印,正中刻着一枚篆体字——
「绥。」
“这是姑娘的私记。”侍书在一旁轻声道,语气像低风穿林,“连夫人都未曾过目。”
邓佳屏息,小心翼翼地解开丝带,帛书应手而展,细密字迹映入眼帘,清隽雅正,起笔婉转,落笔铿锵,墨色沉沉,仿佛执笔之人曾于每字每句间,倾注了太多未敢言说的心事。
「永元六年,腊月望日。
昨夜又梦高台倾覆,朱雀门火光冲天。太史令曾言星孛入紫宫,主女主当昌。阿父闻言色变,命焚其占书。然天象岂可欺?吾今岁及笄,恐不久当入宫矣……」
邓佳心头一震,喉间微窒。
这分明是邓绥的亲笔,那字中带骨,笔下藏魂。她从未设想,那个在史书上寥寥数语带过的“和熹皇后”,竟早在年仅十四时,便已洞察命运的波涛,静静地记下这场人生巨浪来袭的前夜。
她迫不及待地翻看下文:
「……读《汉书·外戚传》,至孝成许后事,甚悲之。女子入宫,譬如明珠投暗,纵有光华,终为尘掩。然邓氏满门朱紫,阿父新丧,阿母日夜忧叹。吾若抗命,恐祸及宗族,惟忍之耳……」
字字如钉,句句如泣。
邓佳指尖渐渐发凉,呼吸也愈发急促。她曾一度以为自己是误闯历史的异客,是从千年后跌落古籍之中、参与他人命运的局外人。可如今,这卷帛书分明告诉她,真正的“邓绥”,早已在命运巨浪中艰难浮沉、负重前行。
她不是软弱的贵女,也非任命的棋子,而是一个早熟又坚定的女子,在被迫前行的黑暗之路上,独自燃起一束不灭的灯火。
“姑娘?”侍书察觉她脸色异样,轻轻唤了一声。
邓佳骤然回神,猛地合上帛书,帛页在她掌下轻响,如风掠竹林,震颤不止。她胸口剧烈起伏,像有烈焰在心底翻腾。
“还有别的吗?”她的嗓音微哑,透着一丝难以压制的颤意。
侍书点头,从匣底又取出一卷帛书:“这是去岁姑娘病中所写。”
那帛书明显比前一卷柔软许多,边角起毛,色泽微暗,像是被反复翻读过。她轻轻展开,一片压在帛页间的干梧桐叶飘然落下,静静落在她的膝头。
那是一枚深褐色的秋叶,脉络清晰,叶缘早已干卷。
可邓佳很快便发现,那脉络之间,竟隐隐刻着细小的字迹,若不是在日光下细看,几不可辨。
她抬手拈起,细细凝视,「若有来世,愿为男子,负剑游四方。」
短短数语,嵌入脉间,如刻骨铭心。
而在叶片一侧,还残留着一点暗褐色的印痕,血迹未干的模样,早已浸入叶骨。
邓佳仿佛听见一个年轻少女在风中低语,语声凛冽又柔韧。她猛然意识到,这个躯体里,曾有一个多么倔强的灵魂,在礼法森严的深宅大院里,默默挣扎,又默默承受。
她低头望着这片秋叶,心头忽然如火焚烧。
邓绥。她在心底缓缓念着这个名字。
“你未竟之事,我替你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