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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 2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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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散开,一个白胡子的老人背着手走出,他肃着脸,训斥道:“即便休沐,也应在家温书……程墉,你怎么也在这儿?”

姓程的书生忙理了理形容,上前见礼:“老师……学生课业早已完成,正巧今日得空,便与胡兄一道来此卖些字画。”

杨院长不赞同:“读书人当以做学问为要,操心这些阿堵物作甚?”

程墉面露惭色,又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哀愁:“不瞒老师,家父早逝,家母身体弱,独自抚养学生已是不易,学生自从入了书院念书,家中花销更重,学生实不忍心看母亲一人操劳,故而才来……”

杨院长面色和缓许多:“如此,倒是孝心可嘉。”

“程兄不仅学问好,于孝之道也是吾辈楷模……”

“是啊是啊……”

众人七嘴八舌地称赞,程墉面上恭谨,低头时眼里却闪过一丝骄矜。

谢阿春看得分明,不由得呸道:“虚伪。”

瘦书生喝道:“你这小丫头,怎么这般无礼?方才不与你计较,已是我等大度,你竟还诋毁程兄!”

杨院长:“方才发生了何事?”

瘦书生忙揖礼道:“院长明鉴,这小丫头竟说她那几张破纸是玉山先生真迹,玉山先生乃我等读书人的楷模,岂能容她借名招摇撞骗?”

杨院长捋着胡须,看了谢阿春一眼,谢阿春心里直叫冤,这劳什子院长不是在洛阳,怎么说回来就回来?

程墉道:“老师既见过玉山先生亲笔,不如与她鉴定一番,若是真的,也免得冤枉好人,若是假的,她二人便是亵渎明贤,诈伪欺骗,按大燕律当扭送官府!”

“就是,杨院长在洛阳见过不少玉山先生真迹,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对,让他们把字画拿过来看看——”

谢阿春心慌意乱,后退半步,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会闹这样大。

谢平安起身挡在她身前,施礼道:“前辈见笑,家妹年幼,出言无状,这些字画是友人所写,与玉山先生并无干系……”

“现在知道害怕?”瘦书生撇嘴嗤笑,“晚了!”

有人趁机抽走被石头压着的几张纸,殷勤递到杨院长面前。

杨院长本是老神在在地捋着胡子,瞥见这张字,当即瞪圆了眼,一把抢过来,凑到脸前挨个字地端详。

“妙,妙啊……”杨院长双眼神光四射,连连赞叹,“笔锋藏而不露,圆润处又如莺啼婉转,柔而不媚,神骨清秀,实乃名家!”

瘦书生与程墉面面相觑。

“老师,莫非这字画,当真是……”

“此字确实有八分玉山先生神韵,”杨院长赏玩半晌,才道,“只可惜笔锋锐处藏锋太过,失之沉敛,郁郁之气太重,远不如玉山之字放达畅快。”

“这等细微差别,若不是我见过玉山亲笔书信,想来就被以假乱真了。”

瘦书生与程墉都松了口气。

谢阿春揪紧谢平安的衣角,难得无措。众人一听是假的,都纷纷起哄,尤以瘦书生为甚,上来拉谢阿春二人,要将他们送去官府受刑。

谢平安护着谢阿春,众人推搡间,远处忽然传来响亮的斥喝:“让开,都让开——”

只见一辆华贵的马车从街角拐来,行至谢阿春等人身侧时,被人群阻住了去路,驾车的仆从勒住马,不耐道:“都堵在这里作甚?让你们让开,都聋了吗?”

有书生不服气:“书院街前不许纵马,你如此放肆,不怕挨板子吗?”

杨院长也面露不愉。

驾车的人哼了声,正要说话,对上谢阿春视线,忽然一愣。

谢阿春也呆住了,即便去掉甲胄,换成常服,她也能认出这个人,正是前几天在村口,离她最近的那个北府军将士。

他为什么在这里?马车里坐的是谁?

谢阿春愣神时,马车里的人似乎说了什么,驾马的将士侧耳恭听,而后拽了旁边一个书生问清来龙去脉,告知了车中人。

“世间竟还有人,能仿得玉山先生八分神韵……”马车里传来一道低缓的少年嗓音,如玉石相击,泠泠作响,虽尚有几分稚嫩,已可见日后金声玉振之相。

“即便是赝品,有这等笔力,也实为名家。劳烦前辈,可否将字借我一观?”

此人说话客气,杨院长面上不快之色消退几分,将手中几张纸递给身旁学生,传到驾马的将士手里。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撩开车帘,接过那几张字。

谢阿春短暂一撇,也看出这只手养尊处优,浑不似武将,可见其中坐的并不是曹远。

但不是曹远,还能是谁呢?

萧大公子,这会儿不是应该在山上祭祖?

不过片刻,车中便响起与杨院长一般无二的赞叹。

“我临摹玉山先生之字已有数年,自觉已颇得其形,而今见了其人亲笔,方知我不如远甚。”

众人愣了一刹,继而沸反盈天:“他说什么?这是玉山先生亲笔?”

“杨院长都说是假的了,写的再好也是假的。”

“又是一个不知道哪儿来的乡巴佬,他能有杨院长知道的多吗?”

最后一句话音未落,一条马鞭就当头抽下,那人嗷一嗓子,手臂登时见血。

“你怎敢当街逞凶!”书生们叫起来。

杨院长脸色亦是铁青,气势汹汹上前,欲讨要说法,却不知看到了什么,脚步蓦地顿住,嘴唇颤了颤,竟向后两步,险些摔倒,被几个学生搀扶住。

“院长,您怎么了?”

其他人没有看见,谢阿春却瞧得分明,那驾车的将士方才只是将刻有“北府”二字的令牌亮了出来,虽只有一瞬,却足够杨院长看清上面的字。

杨院长两股战战,几不能立,袖子擦了擦脸,拱手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险些冲撞贵人……”

“院长,这人什么来头?怕他作甚?”

众人不解,杨院长却也不解释,只是一直弓着腰,维持着低头行礼的姿势。

车中人又缓声道:“先人有言,字之超然境界,乃与手中笔天人合一,使势为心声,心至处而意达,玉山先生当年隐居邙山,天下趋之,意气风发时,自然笔触豪迈。”

“而今温氏阖族倾覆,家破人亡,故土难回,若玉山先生尚在人世,所写之字,想来就是这般了。”

谢阿春心头一跳,霎时间串联起所有蛛丝马迹,男人的颓废、今年才来的会稽、终日饮酒、一字千金……

“这几幅字,我买了。”那只手又从车帘里伸出,掌心躺着一枚金叶子。

谢阿春倒吸一口冷气,这下也顾不得这车里坐的到底是谁,上手就要去拿,半路却被谢平安拦下。

他冲她轻轻摇摇头,示意她看旁边,只见人群外不少人盯着这里,眼神贪婪,谢阿春毫不意外,要是她和谢平安拿了这金叶子,出城们就得被人抢了去。

“这些字画不过是友人所写,非是什么玉山先生亲笔,”谢平安道,“劳贵人抬爱,不过这金叶子属实太贵重,恕我们不能收。”

手的主人顿了顿,缩了回去:“赵武,你身上可有碎银?”

赵武掏了半晌,掏出两锭银子:“只有这二十两。”

现如今民间流通多以铜钱与实物为主,使银者甚少,谢阿春还是头一回见到这像元宝一样的银锭。

赵武得了应允,将两锭银子抛给谢平安,众人看着谢阿春二人的眼神满是艳羡。二十两银子,足够一个普通人家一年的开销。

本以为到这里就要结束,却不料车中又出声道:“我观这纸上笔墨痕迹尚新,若是阁下二位友人所写,不知可否引荐拜访?”

谢阿春一凛,忙道:“不可以!”

车中人又道:“……为何?我可将剩下的字画也买了。”

谢阿春三两下收拢起剩下的字画,拽着谢平安就走:“不卖了,我们不卖了!”

赵武在身后喊了两声,谢阿春像一条灵活的泥鳅混入人潮,几息后就不见了。

“罢了,不必管了。”车中人道,“出城吧。”

赵武应了声,挥开人群,扬鞭御马。

他一走,杨院长终于腿一软倒在地上,身旁学生上前扇风擦汗,程墉更是一个劲儿地嘘寒问暖。

“今日之事,你们只当没发生,”他颓然地坐在地上,喘着气道,“更要忘了见过这个马车和里头的人。”

***

马车出城后,赵武驾车朝郊外行馆而去,身后车中人忽然道:“那书院院长为何这样怕你,赵武,你给他看了什么?”

赵武脊背一僵:“属下,属下给他看了北府军的令牌,他那样诋毁公子……”

“你太过鲁莽,他若不傻,都能猜出车里坐的是我,但我如今应在山上祭祖,不够七日,我怎么会下山呢?”

车中人的声音一如既往和缓,如玉温润,赵武却听得发了层冷汗。

“是属下愚钝,公子恕罪……”

“罢了。”

马车里,此刻正端坐着一个少年,他着月白织金的锦袍,因未及冠,并未束发,只使玉簪挽髻,余下长发顺肩披下。

此刻正垂目翻看着手中的字画,他睫毛很长,遮住了眼里的神光,叫人揣摩不透所思所想。虽生了双桃花眼,但眼角微垂,于是风流骤减,平添几分凉薄。鼻如悬胆,唇薄而削,本是一张如玉如琢的好相貌,在昏暗的车厢里,却无端透出一股灵蛇吐信的危险来。

忽然,他眼睫微抬,一线日光自车帘外投入,叫他望不到底的眼中映出碎金般的神采。

他从几张字画里拈起一张叠得四方的纸块,缓缓展开,念出上面的字:“……谢、阿、春?”

刚坐上回家船只的谢阿春,摸遍了身上,也没有找到那张写了她名字的字画,料想是不知丢到了哪里,她撅起嘴,掏出几块石头在水面上打水漂,一边想下回去找温青玄,一定要让他再给自己写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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