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二十二年,大魏的皇后是冯氏。
皇帝御驾亲征南齐,有胜有负,至涡阳一战惨败,一万多人被杀,三千多人被俘,辎重损失无数。皇帝急调步骑十余万增援,才迫使齐军撤退。
两军战事焦灼,战线拖得越长,魏军处境便越是不利。
至九月,皇帝得知南齐之主萧鸾驾崩,托辞“礼不伐丧”,体面退兵。
水土不服,叠加操劳,又战事不顺、郁结在心,皇帝回军途中偶染疾病,起初自恃年轻力壮,并不十分放在心上,怎知病势缠绵不去,竟有加重趋势,行至悬瓠城时,病得卧床难起,不能见大臣。
军中医药有限,伴驾侍疾的彭城王元勰拟派人连夜疾驰回宫携太医院院使等人速来,皇帝道:“只传徐謇一人携宝药来便是,别将阵仗弄得太大,免得皇后忧心。”
元勰听了这话,急得恼火道:“皇兄龙体要紧,还是皇后忧心要紧!”
“我原也不是什么大病。徐謇医术甚好,侍奉我已久,知晓我的身子。你传他来便是——让他来时走水路,快些。勿违君令。”
元勰黑着脸悻悻告退。过了一会儿捧着汤药来侍奉皇帝用药,脸色也闷闷的不好看。
元宏看着他,微笑道:“六弟忠悌至诚,为我身子忧虑。”
元勰嘴巴张开,刚要说话,元宏笑着截断他:“她是皇后,是你皇嫂。”意思是不许他说皇后不好。元宏现在头昏昏沉沉,但也能立刻猜得到元勰要说什么。
元勰气得将碗搁下,说道:“自从大魏有了这皇后,皇兄就不是从前的皇兄了!”
元宏略停了停,笑道:“此言差矣。正是她回来,我才是从前的我。”
“我皇兄乃是古今第一完人,天下第一圣君。”元勰道。言外之意,现在因皇后的缘故,私德有亏——废后,专宠,六宫怨气沸腾视若无物,臣民非议也置之不理。
元宏听见弟弟饱含偏私的溢美之词,无奈地又宠溺地笑笑:“阿弟若是史官就好了。我便不必为身后千秋万代名声担忧。”假装听不懂他言外之意。
元勰听了兄长这软话,气仍未消:“原来阿兄还惦记着千秋万代名。弟弟还以为阿兄已经不在乎了。”
“有些事,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过去我欠她良多,如今合该补偿。而且,实则皇后已然替我背负许多骂名。并非是她霸占我,而是我对其他人属实无意。”
元勰听见“皇后”二字便抬手塞住了耳朵,意思是不要听。
元宏微笑着用下巴点一点药碗的方向,元勰见了,忙端起碗继续喂药,垂首道:“是臣弟一时忘形,险些凉了汤药。”
元宏小口啜饮药剂,微笑道:“无妨。只是我看你与李氏情好,也该明白男女深情是怎样。”
元勰嘟囔道:“李氏是皇兄为臣弟娶的,温柔贤淑。”话外音仍是刺皇后不贤良。
元宏笑道:“我既然有眼光能为你觅得佳人,难道为我自己娶时便瞎了眼么?”
元勰撇撇嘴。
元宏道:“于国、于君,她是皇后;于宗庙、于家,她是你长嫂。今日兄弟间玩笑话,也还罢了,当着外人时,你需敬她。”他精力不济,疲惫已极,强撑着说了这番话。
“臣弟遵命。”元勰肃然道。
元宏轻轻点一点头,闭上眸子,昏睡过去。
传召徐謇的旨意抵达皇宫,皇后听闻皇帝病倒,只点头淡淡道:“知道了,让徐太医去吧。让他——把金丹带上,多带些。陛下那里,告诉他我很挂念他,愿他早日康复。如果他需要,我便去侍疾。”
又补充道:“帮我带话给陛下,我弟弟冯夙想求娶彭城公主,我看这桩婚事甚好,还请陛下许婚。”
御使告退,高澈从屏风后转出来,问道:“他想必是病得不轻。”
月华一笑:“没想到高太医竟然有从千里之外隔空诊脉的本事?”
高澈道:“若不是病得没办法,他必不会惊动你,也不至于千里迢迢派人将徐謇调走。”
月华笑道:“你也算他知己了。”
“同病相怜罢了。”高澈道。
他和皇帝是得了同一种病。同一种心病。病根是同一个人,解药也是同一个人。
月华对他的话恍若未闻,没有回应。
她面上似乎对皇帝的病情无动于衷,但整个上午都时常望着被风吹动的窗纱出神。
“若想侍疾,你就去。反正他没有令你监国,这宫中有你无你都是一样。”高澈歪在一旁斜倚着靠枕自斟自饮。
月华知道他是故意挑拨,没有理他,反倒说自己要休息,让他退下。
另有几名男宠先后求见,她一个都没许觐见。
午后元恪来请安,手里擎着一支桂花。
“路过时闻见气味实在好,折来给母后赏玩。”少年道:“秋天已过半,往后难得这样好的桂花了。”
月华将那支桂花接过,低头轻嗅,幽香袭人。
她抬头冲他一笑,算作奖励。
元恪满足地坐下。
“你父皇病了。”月华道。
“是。”元恪目光凝在她手上,看着她纤长的手指轻轻逗弄桂花小小如星子的花瓣,心头泛起柔和的躁动。
月华完全知道她一举一动落在少年眼里会荡起怎样的涟漪。她瞥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有淡淡的嘲弄和自得。
“你该写一封言辞恳切的信去,问候他龙体,然后说想去侍疾。”月华道。
“母后今日身子可好?午间可曾小寐?用膳香不香?”元恪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于皇帝的情况不关心似地,兀自问候她。
“你越发知道怎样说话讨人喜欢了。”月华道。元恪的野心和手腕远远不是当年元恂能比拟,她猜想他早已自行探知皇帝的病情。
“儿臣关心母后凤体,难道不应该?”元恪笑道。
少年的笑是很俊美清澈的。月华望着他容颜,心思一时恍惚,但很快收拢心神,语气微冷,说道:“你须记得你的身份、我的身份。”
“那是自然。”元恪嘴里敷衍着,身子坐近些:“我的人马比御使快些,最新消息,父皇在行宫重病失语,时时陷入昏迷。”他既是与她通气,也是在展示他的筹码。
月华眉梢微挑。
“这近一年的日子里,母后已经将这座皇宫纳入自己掌中。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无不是母后的人。无论母后在这宫里做什么,父皇一点儿风声都听不见。母后的手腕,儿臣佩服……”元恪说着,去握她的手:“待父皇回宫,儿臣相信母后一定能得偿所愿,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儿臣心内不安。”
“什么不安?”
“父皇不只有儿臣一个皇儿,母后也不只有一个皇儿。”元恪道。
“你是皇太子,地位自然与旁人不同,何须担忧。”
“地位与旁人不同……么?”元恪的食指和中指像小人儿两条腿,从她的手背,到手腕,到小臂,一步一步不断上行,目光则扬起与她对上:“可是母后不要我。他们——”元恪手指着门外:“他们都可以,为什么我不可以?”
他目前确实有理由不安。皇帝诸子之中,他年纪最大,心智成熟,甚至可以说颇有城府。对于一位渴望临朝称制的太后来说,他远不如一个小孩子容易操控。
他非要与她缔结更多羁绊不可。
月华忽然想起,自己先前隐约听说过一点传言,说元宏实为先帝与文明太后之子……自己当时听了,只觉得无稽之谈徒增笑尔,如今自己走到了这一步,才明白一切皆有可能。
“那便成全你。”月华道。
她给了他一些甜头。
她自己也不算吃亏。
毕竟少年容貌昳丽,而且长得那么像他。
迷迷瞪瞪间,她感觉像是重新爱了元宏一次,只不过这次,她要换自己做主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