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七辰时三刻,陆清止走进柏子仁的院子。院子里立架上缠绕的藤蔓开花了,小小的白花,星星点点,是人间路边很常见的一种野藤,角落里堆砌的盆盆罐罐生满青草,因为有雾,草尖上挂满了晶莹的水珠,两只蜻蜓在草尖轻点采水。
陆清止穿过满院子的藤架屏风,走到柏子仁卧房前,拂开从旁侧伸过来的枝叶,直接推开门走了进去。房间里很昏暗,没有燃烛,也没有开窗,陆清止刚走两步便被散落在地上半开的画轴绊了一下,他弯腰捡起画轴卷好,放到书架上。视线稍微适应了些,这才发现书架上的小花盆里竟然种的是几株假苏,小小的一丛,还没有长大。陆清止想到柏子仁的原身是云狸,轻声笑了笑。
这是陆清止第一次进柏子仁的寝房,他四下扫了眼,屋内不太整齐,但还算洁净。房间角落墙侧都零星散落着几个小花盆,里面无一例外全都种的是假苏。书上说假苏是气味比较浓烈的草本,他伸手揪了片叶子下来在指尖捻了捻,完全放开自己的灵识,凑到鼻尖轻轻嗅了嗅,一丝若有若无的味道被他捕捉到,还来不及分辨,柏子仁的声音传了出来。
“你怎么进来了。”柏子仁的声音从房间深处传来,朦朦胧胧带着未醒的喑哑。陆清止抬手一挥,四壁窗户打开,亮光携着晨雾争先恐后钻进房内,榻上却突然传出了一声奇怪的叫声。陆清止朝床榻走去,在榻边几步远的地方定住了脚步,诧异的望着凌乱的床榻。
“干嘛,登堂入室劫色来了?”榻上一只毛茸茸的正撑着拦腰拉伸的白色云狸嘴巴一张一合,声音的确是它发出的。
“你……”陆清止露出少有的拘谨姿态,朝云狸伸了伸手,又立刻收了回去,眼神倒是一错不错结结实实落在那只大白猫身上。
柏子仁……毛茸茸的云狸往被子里钻,随即化成人形裹着被子披散着头发坐在榻上,他抬起一只手来遮着自己的眼睛,衣袍半解,缓了好一会儿才起身朝陆清止走过去,鞋也不穿。
陆清止一身齐整,清了清嗓子,道:“你可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啊?”柏子仁还在搓眼睛。
“七月十七。”陆清止挥手关上了正对着柏子仁的那扇窗,看着他道。
柏子仁愣了愣,忽地拍了下自己脑门,终于清醒过来。他赤着脚在屋里走了两圈,“绿沉呢,绿沉怎么没来叫我?”他胡乱抓出衣裳往身上套,房间里四散的物件忽然间全都漂浮起来,同他身上的衣袍一样,不得其法混乱交错着,“啧,昨晚好像跟我说要提前去酒楼帮老龙收拾行李……现在什么时辰了?”
陆清止看着四周漂浮的物件,觉得有些神奇,它们似乎在跟随主人此时的心情,“辰时四刻,我让白薇带着狐狸先去找他们了,一会儿在城门汇合。”说罢他看向柏子仁的脚,“你不如先把鞋穿上。”
柏子仁呼了口气,“算了,反正也赶不上吉时,不着急了。”柏子仁坐回塌边穿鞋,屋里四散漂浮的物件一一落下。他穿好鞋从榻上不知哪个角落寻摸出来了那个陆清止见过一次的枯树丫,抬手将自己披散的头发簪了起来。
陆清止站在一边,想去仔细看一看那枯树丫,刚靠近就被柏子仁一把抓住了手腕。柏子仁拎着陆清止手凑到自己鼻尖,轻轻嗅了嗅他的指尖,立即皱着鼻子打了个喷嚏,甩开他的手道:“你进我屋瞎摸什么呢。”
陆清止捻了捻自己指尖,没再接话,转身朝外走去,“院外等你。”
辰时末,一行人终于相聚在城门口,日上坡头浓雾散尽,老远就能看见白薇今日分外喜庆的红裙。
“小白,要走了这么开心呢?”柏子仁冲白薇道,“这打扮不错,应该给阿沉和大壮一人来一套。”白薇呲起牙笑了笑,站到陆清止身后。
马车一共两架,柏子仁带着狐狸和陆清止进了一架走在前面,三个姑娘挤了一架跟在后面,龙计相骑在马上,臃肿的体态完全不耽误他灵活的在马背上焕发光彩,他回身朝城内望去,仰天长叹道:“长安真大啊,长安人的钱真好赚啊,好舍不得长安啊!”
“要不你自己留下来也行。”柏子仁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来。
“再见啦长安,有缘再会!”龙计相打着马走到最前面,从善如流,十分丝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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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路行进速度不快,不过虽然跋山涉水,但幸在风景独好,途径城池还会稍作停留。一路从长安到洛阳,又从洛阳登船沿水路向东依次经过了多地。从陆路到水路,陆清止和白薇见了远山近湖,见了繁城孤村,见了漫山红叶,也见了孤帆远影。
白薇从看见什么都觉得新奇变成了整日躺在马车里让绿沉给她揉腰,大壮一路上兴致不高,默默帮龙计相看火递香料。柏子仁整日同陆清止絮絮叨叨,讲着不知真假的典故,有时还要陆清止出声纠正,狐狸趴在他们脚边,也不知是旅途劳累还是听的入味,大多时候都很安静。
重阳节至,这天巳时正他们赶着进到了扬州城。芳晨丽日桃花浦,珠帘翠帐凤凰楼,日出江花照亮扬州的水,迤逦的扬州果真是个名不虚传的地方。于是在这个原本登高望远插萸赏菊的日子里,柏子仁坚持要带所有人去扬州城最大的酒楼大鱼大肉一顿。
酒楼的名字很气派,叫鹤翔九天。所有人都坐进了雅间,柏子仁和陆清止同席,剩下四人同席,狐狸被无情的抛弃在了马车里。
桌子中间置着个红泥小火炉,下面放着炭火,中间有个烟囱,食物放在周围煮熟。锅沿里的水沸腾起来,柏子仁将面前一碟藕片倒了进去。
“这暖锅人多吃着热闹,你能跟着看热闹也成。”柏子仁看着陆清止,依旧给他夹了片莲藕放进碗里。
“嗯~舒坦!”隔壁桌龙计相已经两盘羊肉下肚,发出满足的喟叹,吼道:“公子,再来两坛酒,好多年没喝扬州的云液酒了。”
柏子仁被感染,笑得十分开怀。明艳的双眼被蒸出雾气,这一笑便有了水光潋滟的模样,他也跟着吼了一嗓子:“今日管够!”
陆清止瞧着柏子仁,嘴角似乎也带着淡笑,将碗里的藕片夹起来吃了。
“我方才瞧见这扬州城也在办菊花展,有一说一,不及咱们柏府在长安承办的好,那品种,那颜色,那形态……”龙计相囫囵自吹,白薇囫囵点头,绿沉和大壮一个沉默着下菜一个沉默着吃,也凑出了个‘浓淡相宜’的热闹来。
虽然坐在雅间,外面食客的声音还是能传进来,对于屋里这几位来说基本算是与杵在面前无异。沸沸人声几乎全在讨论上个月刚发生的一件大事,那时他们一行正在路上。
“你们说这回新皇登基会什么时候大赦?”
“我看你不如先猜猜李三郎能坚持多久,这李家真实奇了,男女侄媳争来夺去没一个消停的。”
“哎呦可不敢乱说,你闭嘴吧!”
“就是你可闭嘴吧,诶,你们还记不记得五年前长安传过来的那个案子,那个那个……相思子!”
“怎么说?”
“可了不得,裴二郎还记得吧,相王府那个裴典签,相思子案下过狱的那个,我当初就说他有天人庇佑吧,你们猜人家这两年怎么着?”
“你有屁快放!”
“我家给礼部做事的阿兄跟我说啊,这人奇也,近两年从国子监主簿开始,历任詹事府府丞、士曹参军、考功司员外郎、右司郎中、兵部郎中。你们就说,弱冠便晋朝官,一路踩了炮仗似的青云直上,谁羡慕得来!哪像你我十年寒窗……”
说话的人似乎被踹了一脚,嘶了一声哑了声音,“给你家阿兄留条底裤吧,屁大个帮事,芝麻官都算不上一个。”
柏子仁看起来一副听墙角正认真的样子,却突然放下筷子冲陆清止风马牛不相及道:“你说你那法印我是不是可以直接给你冲开?你这没滋没味儿的,再好吃的东西也吃不了几口。”
“无碍,我本就没有口欲。”陆清止道,但说完他还是端起桌上新煮的茶来喝了一口,“李隆基终于还是登基了,他们方才议论的裴耀卿确有其事么?”
柏子仁点头,压低声音凑近道:“裴耀卿在李……当今陛下即位之前这两年,就在相……先帝手下将朝中要职全部轮了个遍,从教学监督到农田水利,科考贡举到军事决策,的确不简单。”
“青橘若泉下有知,也算没有辜负她那叠夜以继日赶出来的黄麻纸。”陆清止道:“因果眼也许又多亮了两条铭文。”
柏子仁两坛黄汤下肚有些飘飘然,看着氤氲在雾气后面的陆清止,不知为何觉得这人近来温柔了不少,他的思绪又开始跳跃,问陆清止道:“神君,这些日子赶路累不累?”
陆清止摇头,“修行之人体魄更好,这样怎么会累。”
“唔,那你怎么……”柏子仁以手撑头懒散着伏在矮桌上,眼角带着条和煦的笑纹,是一副已许久不见的浪荡模样,“你有没有发现最近这两年我都不怎么出门?”
“是么?”陆清止隔着雾气望着他。
“谁家里守着这么一位菩萨还天天往外跑啊。”柏子仁笑道,又端起酒盏来喝了口。
龙计相汤喝的急了,在一旁咳得喘不上来气,连忙端了云液酒过来给陆清止斟上,“陆神君,呵呵呵,公子这是又犯病了,你莫管他哈哈哈哈。”龙计相双眼迷离,顶着张白里透红的胖脸胆大包天往陆清止跟前凑,跟柏子仁谁也不比谁好点。
“啧!”柏子仁将龙计相一把推开,“谁打趣,我是那种随便的人么。”他又换上笑脸转过头看着陆清止,“还有个消息告诉你,新陛下一登基就将李楷洛重新启用了,他以后可能还真是个封侯进爵的命,所以……”他一只手撑着头,另一只手越过氤氲的雾气伸到陆清止面前,因果眼在他掌上起伏,已经莹莹亮起了一半,“你看,我失去楚离,它却更亮了。”
酒足饭饱,龙计相已经栽在地上人事不省,他抱着柏子仁的腿嘴里絮絮叨叨停不下来:“我虽是妖,嗝……那也是跟少……少君主……上、上过……咕噜咕噜……我打仗不行但我修……咕噜咕噜……公子啊,我们家公主,我们家大壮多亏……咕噜咕噜……”
大壮一脚踹在龙计相手臂上,龙计相纹丝不动,大壮看着柏子仁摊了摊手,“你要管酒,这也只能你管了。”
柏子仁撑着桌子晃晃悠悠站起来,搂着大壮的肩在她头上狠狠搓了搓,笑得牙不见眼,“管,公子都管。”大壮顶着一脑袋乱毛看向陆清止,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陆神君身上了。最终绿沉走过来一把拎起龙计相背到背上稳稳当当朝外走去,陆清止便将柏子仁也背起来跟了出去。
沿街的铺子人家一盏一盏将灯点亮,暮鼓还未敲响,灯火却在催着人归家。
“你们从前时常这样?”陆清止跟在绿沉身侧,柏子仁睡的很沉,安分的趴在陆清止背上,只是呼吸滚烫,“绿沉一个人怎么弄他们两个回去?”
“很久没有过了。”大壮走在陆清止身侧,看了眼陆清止背上熟睡的人,“往日也不会醉成这样。”
他们在扬州安了家,就在陆清止刚到人界时留在店簿上的那个地址。院子与长安的一般大,但这边的宅子邻河,白薇十分喜欢。柏子仁从须弥界里将芥子苑和其他家当掏出来一一安置,自己选了东厢的一个小院子,让陆清止住进了临近河畔的正堂主院。主院里有棵老杏树,这个时节黄叶铺了一地。龙计相忧心他的敛财大计,整日在集市上寻寻觅觅,还没来得及定好铺子柏子仁就要带着大壮启程去外海了。
柏子仁抱着狐狸,只带大壮和陆清止上了路。绿沉和白薇得留下来收拾细软安家落户,龙计相也有自己的商业大计要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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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山分南北坡,南坡同人间一样有四时轮转,春花秋叶,夏蝉冬雪,而北坡终年只有一种风光,千里戈壁万里沙丘,常年干旱,酷暑难耐。涂山一族的镇族命脉‘九紫离火’脉源就在北坡之下,由涂山族长世代镇守。
此时涂山南坡与他们刚离开的人界一样正值深秋,一望无际的金黄满铺出去,从密林到草甸深浅交织,是世间丹青泼墨好手也无法描绘出的旷野美景。他们先去了楚离在南山脚下的小院,说是院子其实有些勉强,柏子仁的称呼更加贴切些,其实就是一个两居室的狐狸洞,不过在洞外围着篱笆圈出一片小空地来,丛生的杂草已经开始枯萎,篱笆旁的木绣球此时也叶黄飘零,一同融化进漫坡的秋色里了。
柏子仁抬手捏决,灵力自他掌中流出扑洒到木绣球上,光秃的枝条生出绿叶,一树繁花于秋叶中灼灼开放。木绣球白的灼目,与周遭枯木落叶形成强烈对比。柏子仁将狐狸放到盛开的木绣球旁,蹲下身道:“我从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