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掌灯时分,城东渡口却十分热闹,这与长安南下的洛南运河有很大关系,因自长安城东渡口南下,约六个时辰内都是平稳顺流而下的水路,但到了解州,便是一长段险峻的湍流,需要船夫时时注意,小心行船。
所以若趁夜出发,到解州时,正好是白天,可以趁着天光大亮时平稳度过解州,到了晚上,还有机会在兰关渡上岸稍作歇息,若是白天出发,则到了解州夜色正浓,人也困乏,极容易出事。
正因如此,城东渡口附近,哪怕是之前宵禁最严格时,也不曾禁绝夜间出行。
眼下渡口旁的柳别楼依然亮如白昼,不知多少人在楼内喝着离别酒,抓着行船前的最后一刻互诉衷肠。
渡口处停着数艘货船与客船,张小鲤和林存善还有浅墨流朱上的是一艘较为普通的客船,船上有约莫十个房间,另外也运一些货物,还有些空位,是给那些没钱入住房间,可以在船舱里挤着的百姓的。
船夫说还有五间空房,故而不大着急开船,因每夜都有临时急忙要出发南下的旅人。
浅墨和流朱先去为张小鲤与林存善整理房间,他们带的东西并不算多,张小鲤和林存善站在甲板上,张小鲤看着旁边不断有船驶离,又有新的船抵达后停泊,岸上有人在送别,有人在等待,还有许多苦力在搬运货物。月色在这里显得很朦胧,只有岸边与船上的灯火在这运河之上蜿蜒连绵,似火在水中灼烧。
夜风拂过张小鲤的脸庞,她觉得有点冷,又突然想起林存善应该会觉得更冷,转头一看,果然见穿得比自己厚实许多的林存善已在瑟瑟发抖。
真是柔弱啊……
张小鲤好笑,伸手捏了一下林存善的手,简直冰得吓人,张小鲤说:“你这么冷,还在这里吹风做什么?”
林存善哆哆嗦嗦地说:“我怕你……嘶,突然改变主意,偷跑下船……嘶。”
张小鲤无语,林存善却趁势抓着张小鲤的手,说:“你手真热,像个暖炉。”
张小鲤也没缩回来,任他抓着,说:“去南方也好,好好调养一下你这个破身体。哎,我真发愁,你要是死得太早,我真的就没人陪着了。”
林存善揉搓着张小鲤的手,一边说:“没事啊,你可以来下面陪我。”
张小鲤没好气地吼道:“你短命你的,我可是要长命百岁的!”
“两位真是恩爱。”一个船夫经过时,笑盈盈地说,“是这位夫人觉得冷,所以郎君为她暖和么?两位可以先进去休息呀。”
林存善揉搓张小鲤手的模样,乍一看的确像是他在暖和张小鲤,林存善扬了扬嘴角,倒也不反驳,张小鲤深吸一口气,说:“我们不是夫妻!”
那船夫一呆,说:“不是夫妻,这样是否……哎呀,当我没说,当我没说。”
他在张小鲤凶狠的眼神中收回要说的话,讪笑着转身离开,张小鲤转头看着神色莫测的林存善,说:“为什么看到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在一起,便要觉得是夫妻呢?”
林存善沉默片刻,说:“你想我们两个以后,是什么关系?”
张小鲤有点茫然,林存善说:“或者,换个说法,你把我看做你的什么?”
张小鲤踌躇了一会儿,说:“主要是朋友,也算半个家人吧。我从九岁开始,就没有和家人一起生活过,你虽然之前很惹人嫌,但现在对我来说,已经越来越接近家人了。”
林存善“嗤”了一声,说:“家人?我可不稀罕,我可是一直和家人住一起的。”
“你那也能算家人啊?”张小鲤不满地晃了晃自己的手,“连我那个便宜师父都不如。不行,这不公平,我都决定要把你当成家人了,你不把我当家人,那我岂不是很吃亏?”
林存善头痛地说:“我也没说没把你当家人……但你的那个家人,和我的那个家人,意义不同。”
张小鲤疑惑地看着他:“不同?有什么不同?”
“你想的是兄妹,我想的……”林存善一顿,说,“反正不是。”
不等张小鲤说话,林存善又补充道:“再说了,兄妹一直生活在一起的也很少。若将来我们在某处定居,对外宣称是兄妹,那很奇怪的,别人都会知道我们在撒谎。”
“若实在奇怪,夫妻……也行吧。”张小鲤用没被林存善握着的那只手挠了挠脸,有些无奈地说,“反正只是对外这般宣称,也没什么。”
林存善一怔,好笑地说:“也行?你知道夫妻要做什么吗?”
张小鲤理所当然地说:“知道啊。”
林存善有点惊讶:“你知道?!”
张小鲤说:“嗯,要行嫁娶之礼,然后呢,要住在一个房子里,还要一起去拜送子观音,最后女子肚子里就会有孩子。”
林存善嘴角抽搐地说:“想必,这一定也是你那位师父告诉你的。”
张小鲤警惕地说:“怎么,他又骗我了?”
“倒也不算……”林存善调侃地看着张小鲤,“不过,不止这些。夫妻之间,还要这样……”
林存善握着张小鲤手的那只手突然轻轻一拉,张小鲤猝不及防,被拉着上前一步,她比林存善矮不少,几乎撞进林存善的怀里,她仰起头,想要怒骂林存善,林存善却也低下头。
他眼中映着被灯火浸染的盈盈河水,脉脉含情,眼下那滴泪痣随光影明灭,竟有几分蛊惑之意,他低头,高挺的鼻尖蹭过张小鲤的鼻尖,那薄而苍白的嘴唇也一点点靠近。
张小鲤瞪大了眼睛,一时间只觉得心跳如雷,指尖那种酥麻的感觉久违地出现,这一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让她觉得奇怪,让她不适应,其实她只需要小指头微微用力,就能将柔弱的林存善给推飞出去,然而张小鲤一时间却没有动作。
林存善侧低着头,两只手与她交握,他的嘴只差一点,就能贴上张小鲤的嘴巴,但他却停住了,张小鲤看见他长如鸦羽的睫毛轻轻往上一翻,抬眼看着自己,轻声说:“你为什么不躲开?”
张小鲤有点茫然地说:“我应该躲开吗?”
“这个问题,我不能替你回答。”林存善柔声回答,“你要问你自己的心。你想躲开吗?”
张小鲤眨了眨眼,退后一步。
林存善并不惊讶,垂眸片刻,也直起身,笑着说:“我给自己留一线,就是怕你不开心了,一掌将我拍下船——”
他突然顿住了。
因为张小鲤突然又再度向前,踮起脚,对着林存善的嘴巴飞快地亲了一下。
那几乎不能算是一个吻,张小鲤只是在用自己的嘴唇狠狠地撞了一下林存善的嘴唇,撞得林存善的嘴唇都发痛了。
林存善愕然地看着张小鲤,张小鲤的眼睛圆溜溜的,瞳仁极黑却又极亮,像是不谙世事的某种小动物。
林存善下意识摸上嘴唇,说:“你……”
张小鲤直视着林存善,疑惑地说:“你是想干这个吗?为何扭扭捏捏的?”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林存善说,“这是……亲吻。”
“我不知道。”张小鲤理直气壮地摇头,想了想,又补充道,“等一下,亲吻……隐隐约约有听说。”
林存善按了按眉心,低语:“我真是罪孽深重……”
“反正,我能猜到,这就是你说的夫妻之间会做的事。”张小鲤思索道,“我也有点好奇,不过这也没什么,亲一下又不掉一块肉,我也不觉得讨厌啊。”
“你不讨厌,是因为你根本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林存善更加头痛,“所以其实只要是你不讨厌的人,你都愿意——”
张小鲤不屑地说:“你脑子被风吹傻了吗?”
这下轮到林存善微微瞪大眼睛,他说:“你……只愿意亲我?”
张小鲤思索道:“那倒也不是吧……我阿姐,蕊姐姐,单姐姐,我都愿意啊。”
林存善深吸一口气,道:“我是指,男子。比如,莫大人,你愿意吗?或者,三皇子?”
张小鲤的脸皱成一团,道:“莫大人哪有你这么轻浮?他定只同自己夫人亲吻。至于三皇子,你别吓唬我了,我那金凤钗都没敢带走,就放在房间内,让他下回来我屋子时,单姐姐转交给他。”
两人越聊,本可能的旖旎氛围越是荡然无存,林存善委屈地说:“所以你刚刚到底干嘛亲我?!”
张小鲤不耐烦地说:“你为什么这么多为什么啊?亲也是你想亲,亲完又这么啰嗦!师父说越好看的男人越危险、越麻烦,真是没说错,你麻烦死了!”
林存善说:“好看的男人危险麻烦,那你怎么不离我远点,还愿意亲我,愿意以后都和我在一起?这世上没有比我更好看的男人了吧!”
张小鲤因他最后一句话大感无语,随口说:“因为你是林存善,行了吧。”
张小鲤懒得再陪林存善在这里连环拷问,觉得根本是莫名其妙,林存善却在原地站了片刻,伸手拦住一个路过的船夫,掏出一锭银子。
张小鲤和那船夫眼睛都直了,张小鲤还没来得及问他要干什么,林存善就说:“同你们船长说,不要再等了,立刻发船。”
那船夫一怔,大喜过望地接过银子,转身就去找船长,张小鲤不可置信地说:“你干什么?!”
林存善说:“我见半天没人上船,天色越来越暗,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不安。我想早点让船起航,一旦船动了,我们就真的离开长安了。到时候,我再慢慢跟你讨论我们刚刚讨论的问题,关于……以后要怎么一起生活,要在哪里定居。”
他难得有点语无伦次,张小鲤歪了歪头,倒也不想怪他乱花钱了,此时浅墨和流朱也走了出来,说房间已备好,可以进去先歇着。
张小鲤见林存善还冷得发抖,便推着他离开船板,然而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张小鲤一抬眼,她视力很好,轻易便辨认出马上之人竟是齐浩然。
张小鲤一怔,莫名眼皮狂跳,林存善见张小鲤猛地回首看向岸上,也跟着回头,眯眼看了片刻,捏着张小鲤的手说:“进去吧?”
张小鲤说:“可那是齐大人,他是不是来送行的?我之前同他说过,今夜会离开……齐大人!这里!”
齐浩然本一脸着急地在一艘艘船看去,听到张小鲤中气十足的声音,当即勒马,看向张小鲤,松了口气,随即又扬起手臂,大吼一声:“张大人!大事不好,念双被囚犯劫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