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学校最多半个小时的车程,怎么现在都过了一个小时了,还没到家么?
谢执安刚走出老宅,手机就收到了消息提示。
木木:还没到家?
之安:没有,刚从我老宅出来。
木木:回去看爷爷吗?
谢执安悬在屏幕上的长指一顿,嗒嗒嗒打出一排字,又删掉,又打:嗯。
脑海中却闪过刚才他踏入谢家大门时,母亲独自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自言自语地念叨着什么。
他猜想,应该是和父亲有关的。
这秋千是父亲生前亲手做的,父亲去世以后,母亲不准任何人靠近这秋千半步,包括他。
即便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但经由多年岁月,这架秋千还是被镌刻上了岁月的痕迹。
院子里暖黄的灯光亮起,江叔从大厅走出来,“少爷,怎么不进来?”
“爷爷睡了吗?”
“刚歇下。”
谢执安点了下头,“您去休息吧,不用准备了,我说两句话就走,明早也不用告诉爷爷我来过。”
“是。”江叔退回屋内,顺带带上了门。
四周又安静下来,两人都没有先开口说话。
半空中挂着一轮黄澄澄的月亮,邱黎的目光从月亮上移开,谢执安长身玉立,站在院子门口,光是背影就和那个人就有八分相像。
她说:“我已经好久都没有见过又大又圆的月亮了。”
谢执安转身,邱黎的眼睛看着他,她的眼神平静、平和,还带着缱绻的思念。
他知道这不是对他的,她在思念父亲,只有父亲才能让她露出如此柔软的一面。
他手指拨动了一下中指上戴着的戒指,抬头看了一眼挂在半空的月亮,他想,他能够理解母亲对他的不喜,最起码在这个时刻。
他说:“但今晚和许多年前早已不是同一轮月亮。”
刚才仅有的一丝温情如过眼云烟消散,两相无言才是他们之间的常态。
“当初林望舒这个联姻对象是您千挑万选给我选出来的,我也答应了,以后我和她的事您就别再插手了。”
凝滞的气氛被打破。
邱黎良久以后才说:“回去吧。”
谢执安有点意外,但他也无意多问,转身欲走。
临走前,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停下脚步,“妈,城北菩提山上有一树梨花开了,有空可以去看看。”
邱黎愕然抬头,眼睛里只有谢执安远去的模糊背影。
她好像看见很多年前,小小的谢执安,牵着管家的手一步三回头的去幼儿园,那时候他总是在期盼着她能够心软,什么时候开口说:“今天我送他去学校吧。”
然而他等啊等,从幼儿园等到小学又等到中学,他从一个小小的团子长成现在这样清俊挺拔的少年。
没有爱的浇灌,他也蹒跚着,一步一步,一个人好好长大了。
他长到和他父亲一样的年纪,也有了自己喜欢的女孩。
她轻轻摸了一下秋千架,即使再爱惜,也终究避免不了被刻上时间的痕迹。
这么多年来,每个夜晚她都辗转反侧,“载序,我始终没办法好好对他。”
一阵温柔的风抚过她灰白的鬓边,一如年少时的谢载序每次抱住她说“没关系。”
她今年四十四岁,即将四十五了,她在二十二岁失去谢载序,马上失去谢载序的时间要比拥有谢载序的时间还要长了。
无论多么精于保养,思念还是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
翌日,邱黎前往菩提寺小住。
在出发前,她去见了一面林望舒。
彼时正是中午,学生们下课后往后街鱼贯而入。
林望舒等人坠在人群的最后,慢慢悠悠地走。
后街的入口有一家咖啡店,因为价格高昂,通常没什么大学生愿意来消费。
然而,隔着玻璃,她看见店里坐着一个不速之客——她戴着墨镜,好像比上次见面还要消瘦,光是那副墨镜就能遮住她的半张脸。
门口站着两个穿着黑衣服的男人,他们径直朝她走来,伸手对她做出一个请的动作,“林小姐,夫人在等您。”
居然是来找她的?
身旁的梁玉珊见状,开口道:“我们先去吃饭的地方等你。”
林望舒点了下头,跟着他们进去了。
“望舒,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林望舒没应,伸手拨弄了一下面前的勺子,“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
林望舒平时忙着上课,偶尔周末回到落水榭小住两天。
日子平静而美好,如果林望舒没有发现谢执安失眠的话。
那是很稀松平常的一个夜晚,林望舒平日里睡眠质量很好,多是一觉到天亮。
那天晚上吃了火锅,睡前就感觉胃里火辣辣的,她感觉明早起来应该会拉肚子,没想到睡到半夜肚子就感受到了一股尖锐的疼。
拉完肚子后,她重新躺回床上,睡意被驱散得七七八八,她坐起来,溜达到厨房倒了一杯温水。
喝温水的时候,她看见了隐隐透着光的书房。
谢执安一般晚上十二点睡觉,现在已经凌晨两点,怎么书房还亮着灯,是睡前忘记关了还是有什么紧急的工作要处理吗?
她上楼敲了敲书房的门,无人应答。
应该是没人,书房的门前两天被昭昭撞了好几次,不知道哪个零件被它撞罢工了,只要一动这扇门就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动。
林望舒推开门,和坐在窗边一脸懵的谢执安来了个对视。
两个人异口同声:“你怎么还没睡?”
林望舒:“我口渴,起来喝水就看见书房的灯没关,我敲门一直没人应,我还以为是你忘记关灯了。”
谢执安给她展示了一下手上的东西——是一副耳机。
“我刚刚戴着耳机,没听见你敲门。”
“你在看什么?”
纯黑色夹杂着一束红色的书封,迅速地勾起了林望舒的兴趣。
“红与黑。”
“怎么大晚上不睡觉,在这看书?”
“有点失眠。”
他有试过很多方法,但没办法,总是睡不着,一睡着,脑子就像自动触发了失去林望舒警报。
林望舒忽然看见他眼下的乌青,往日的蛛丝马迹忽然在这一刻串联起来,她大脑的触角不知道伸到了哪个角落。
林望舒伸手轻轻碰了一下:“谢执安,你失眠很久了吗?”
谢执安浑身一僵,他不自觉地舔了下唇,“没有很久,只是偶尔。”
“可是你看起来总是很累。”她伸手摸了一下他的眼睛,“昨天下午你妈妈来找我了。”
眼睛上凉凉的触感让他无法忽视,他轻轻嗯了一声,“她和你说什么了?”
林望舒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脑海中却不自觉地开始回想。
“我开始很不喜欢这个小孩,他父亲的离世和他的出生实在太过巧合,我不能接受我失去了载序,就把一切的原因推给了他。”
“后来他长啊长,和他的父亲越长越像,尤其是那双眼睛,和他爸爸几乎一模一样,每一次见到他都在提醒我失去载序的事实。”
“我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所以我对他的每一次亲近都视而不见。”
“老宅的用人都看人下菜碟,那时候我不喜欢他,他爷爷也不在,他过得不好,但他一次也没有对我说过。”
“我知道这些事的时候,已经是很久以后了,那时候他已经长大成人,老宅的用人也换了一波又一波,早已经没有追究的意义。”
林望舒俯下身,并不宽阔的肩膀轻轻拥住他,“谢执安,谢谢你一个人坚持了这么久。”
谢执安怔愣一瞬,眼尾瞬间红了一片,很久以后才说:“那些都不算什么。”
像年少时每次从地上爬起来,伸手拍拍衣服,说上一句,“这没什么。”
被妈妈关在门外没什么。
被人骂克死亲爹没什么。
被人说没爹没妈没什么。
被人故意锁在屋子里关了一天,滴米未进没什么。
这些都是成长路上的小事,在他爷爷回来以后,那些用人就没人再敢给他脸色看。
‘啪嗒’——
一滴泪落到了他的脸上。
分明说起的是他的往事,却是林望舒流眼泪。
他伸手轻轻帮她擦掉眼泪,“那些都没什么,我的人生遇见你就很好了。”
人生百年,他渴求的人在今天为他的过往掉眼泪,给予他一个怜惜的吻。
这就够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