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两个人在那山上发现那具青白的尸体时,残雨正斜斜切过枯叶间隙,在腐殖质表层织出层薄亮的水膜。
沈秋屿左脚前掌突然陷进松泥,潮湿的土腥味顺着裤管往上爬,混着某种甜腥气息撞进鼻腔,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如果不是对方都在自己身边,或许他们下意识的反应就是要立即跑下山去。蒋翊的指尖深深掐进沈秋屿小臂,隔着棉质衬衫都能感觉到那道月牙形的压痕。
远处云堆低沉如铅,将他瞳孔里的惊惶染成灰蓝色。还是蒋翊颤抖地问了一声:“是不是死人?”沈秋屿才回神过来,点头说了一句:“好像是。”
尸体的一半掩埋在泥土里,泥浆顺着下颌线流进衣领,在锁骨处积成个灰黄色的小洼。后颈皮肤因浸泡泛起半透明的褶皱,像被水泡发的糯米纸,大概是因为这几天大雨,泥土松散冲刷,埋在土里的尸体就被冲了出来。
这地方格外偏僻,三棵歪脖子树呈三角状生长,枝叶交缠处漏下的光斑。如果不是沈秋屿刚才恍惚般地随意乱走,他们还真的不会看见这具尸体。
尸体已经散发出一股无言的腐臭味,那气味里混着烂水果的甜、生锈铁钉的腥,还有某种类似煮过头的青菜的闷浊感,黏腻地贴在舌面上。
其实起先两人是嗅闻到这股臭味的,只是认为是不知什么动物死在一旁致使。没想到两人滑了一下,竟然直接滑到这尸体的身边。
由于乌云密布、光线昏暗,还是不能看清眼前那青白的肢体到底是死尸还是随便扔在山林里的衣服模特。
蒋翊抱着沈秋屿的胳膊,他也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情,那个口头上说着天不怕地不怕的蒋翊在此时吓得瑟瑟发抖,毕竟他可是连恐怖片都不敢看的人。
他颤颤巍巍地说道:“秋秋秋秋秋……”舌尖在齿间打滑,尾音被山风扯得支离破碎,如果不是他后面的话才慢慢地出来,还让人意味他是在喊他“秋秋”,“秋屿要不要去看看?如果真的是个死人,我们就去报警。”
他话还没说完,沈秋屿就已经走上前去,即便有一个蒋翊拽着他,他还是能带着蒋翊走上前几步,也即便蒋翊格外害怕,还是睁开眼睛仔细看看。
那已经面目全非了,右颧骨处的皮肤整片翻卷,露出底下暗红的肌肉组织,牙齿从撕裂的唇缝里戳出来,像排碎瓷,却隐约能够看出五官和模样,大概是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女人。
“人!就是人!”沈秋屿的声音撞在树干上弹回来,惊飞两只栖息的麻雀。蒋翊盯着尸体半睁的眼。
蒋翊一下子跳开,远离了好几步。
“沈秋屿,我们快去报警吧。快快……”他的水鞋在泥地里划出两道弧形浅沟,裤脚溅起的泥点扑簌簌落在小腿上。
这个时代就算还是有着随身携带的通讯工具,但是他们都没有,所以他们要报警就只能下山去派出所里。
蒋翊甚至没有一丝犹豫,他认为:“这具尸体没什么好看守的,有人看见这具尸体应该也不会把她带回家吧。我们一起去,快快,一起去。”
他一边说着,又上前来拉住沈秋屿的手臂,掌心的冷汗渗进沈秋屿的袖口,布料黏在皮肤上,有种微妙的不适感,“快走吧,我带着你下山。”他的脸上出现了一抹无助而又可怜的苦笑。
原本沈秋屿心中还是有着几分惧怕和不知所措,喉结几次滚动着想要吞咽,却发现唾液早已在恐惧中蒸发殆尽,在看见蒋翊这个滑稽的表情后,心中的那抹情绪也就忍不住散去一些,甚至还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来。
看见沈秋屿的脸上出现这一抹笑,蒋翊欲哭无泪地说:“你竟然还笑得出来,我们快走吧。快走吧。”
他不断地催促着。沈秋屿也认为蒋翊说得很有道理,被蒋翊拽着走之前,还是转头看了一眼那一具已经半出土的尸体。雨水顺着尸体鼻尖滑落,在下巴处悬成颗摇摇欲坠的水珠。
在这寂静无声、昏暗阴冷的山林里,尸体呈现一种令人惧悚、触目惊心的白。那白并非纯粹的色泽,而是混杂着青灰与乳黄,如同搁置多日的变质牛奶。
看得出来蒋翊真的很害怕,一路拉着沈秋屿往山下跑。
泥土本就湿滑,鞋底与泥地摩擦时发出“唧唧”的声响,像某种小动物濒死的哀鸣,沈秋屿对这里又不熟,有好几下差点摔了。
蒋翊见此,也不拉着沈秋屿,而是转身过来背着沈秋屿。他将沈秋屿背上去的时候,沈秋屿还对他说:“你别像刚才那样摔了。”
蒋翊疯狂保证说绝对不会,又赶快把沈秋屿背在背上。沈秋屿抱住蒋翊的脖子说:“你别因为害怕跑那么快,你跑慢点。”
蒋翊还嘴硬了一句说道:“我不是害怕,而是想要赶紧报警。”“报警”两个字卡在齿间,尾音发虚,像漏了气的气球。
“好好。”沈秋屿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心中有着那几分紧张也彻底消失了。
蒋翊说:“你是不是在取笑我。”
“我没有取笑你。”
“那你刚才的笑是怎么回事。”
“我只是觉得你可爱。”话一出口便被山风卷走大半,尾音轻轻扫过蒋翊泛红的耳尖。
原本只是要和沈秋屿斗嘴来缓解恐惧的蒋翊骤然愣了一下,说:“可、可爱——?”他的脚步也顿了一下。左脚掌的泥块借机滑出,在地面拖出道蜿蜒的痕迹。
“对,可爱。”沈秋屿轻笑着,侧头过去,想要在蒋翊的侧脸上吻一下。
可是他这张脸因为刚才那么一摔,左颧骨沾着块拇指大的泥斑,边缘还粘着几根枯草,脸上都是脏兮兮的泥土,他左右挑选了一下,也只能吻在蒋翊的耳朵上。
他亲了一下蒋翊的耳朵。温热的唇瓣触到耳轮时,蒋翊的睫毛剧烈颤动。
那抹温度透过皮肤,沿着听觉神经直往颅顶窜,惊得他肩头微微抽搐,那温热柔软的唇瓣落在耳朵上,还伴随着因呼吸而来的热气。蒋翊完全停下了脚步,转头去看沈秋屿的脸,却对上沈秋屿带着笑意的眼睛。
原本蒋翊慌乱的眼睛当中蕴出几分幽深的情绪。
沈秋屿知道他想干什么,推开蒋翊的脑袋,对他说:“太脏了,你不要亲我。”
蒋翊笑着说:“不亲,不亲。”却凑近过来,用脑袋蹭了蹭沈秋屿的脑袋。
发梢的雨水蹭到沈秋屿脸颊,凉津津的,混着某种若有若无的香味——那是他常用的洗发水。于是两个人的心情总算彻底放松下来,也就这样安安稳稳下了山去了派出所里报案去了。
在诉说案情时,蒋翊的指尖反复摩挲着椅子边缘,留下道淡白的压痕。窗外开始下雨,雨势渐大,雨珠砸在玻璃上的声响。
蒋翊又不禁想起那苍白而又可怕的脸,面色也变得极为苍白,在给蒋翊做笔录的潘海看见他这样,让别人给他倒了一杯水,让他先好好平静一下慢慢说。
蒋翊把带着温度的水杯拿过来,指腹蹭过杯壁上的水珠,突然想起尸体脸上残留的水珠——同样的湿润,却带着截然不同的死亡气息,又仔细想了想,然后说道:“我好像看见她长什么样子了。”
潘海点了点头说:“你朋友也这么说。”他收拾了一下桌子上的东西,“你等会儿和你的朋友一起去做一个画像,可不可以?”
蒋翊点了点头说:“可以。”
他从这里出去的时候,看见沈秋屿在外等候,看见他出来时,那有些担忧的目光看着他。
蒋翊上前去,面上带着笑容说道:“你这么担忧地看着我干什么,我看起来像是很害怕没人陪酒不行的样子吗?”说着他还抬起了手臂,挤着自己的肌肉,让自己看起来很强壮的样子。肱二头肌在衣服下鼓起又迅速瘪下去,像只漏气的皮球。
沈秋屿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像。”他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他说道:“我们走吧。”
也不管蒋翊用着怎么样的眼神在看自己,反正按照他的经验,现在的蒋翊绝对在用眼神撒娇,这个时候还是不要搭理他比较好,因为他只会越演越烈。
两人刚跟着警察一起往另外一边走去,外面忽然有警察进来,两人都转头看去,听见那位警察说了一声:“没有找到。我们找遍整座山,还是没有找到他们说的那具尸体。”
雨幕在敞开的门外翻涌,风卷着雨珠扑进来,打湿了门口的瓷砖地面。
蒋翊听见了,说了一声:“怎么可能呢?”声音被雨声吞噬大半,尾音消散在穿堂风里,在这突然的寂静中异常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