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是一日中最冷的时分,睡梦中打着鼾的人都忍不住蜷缩起来,紧了紧身上的被子。洛九独自倚在冰冷的山石上,还是单薄的麻衣。
“你盖上点吧,不然真要生病的,咱们出不去,没药吃,你这疹子要是拖得重了,死了也是白死。”半夜那个跟着喊的清亮声音低低响起,可能是刚醒,也可能是彻夜未眠。他显然有点担心这衣衫单薄的病人的处境,但是又怕被传染,犹豫了好久,才掀开自己那两块拼在一起的被褥,将其中一半扔了过去。
洛九被他的好意熏晕了。
“想不到你看着瘦弱,还挺有把子力气。”那个扔来被褥的人小声说,“狗痋壮得很,他不是第一次欺负人了。要不是我长得磕碜,只怕……”他顿了一下,语带羡慕,“我要是能和你一样有劲儿就好了!”
“瘦弱”的将军默然数息,开始思考,如果自己失去真气面临这样的绝境,要怎么办。
如果作为普通人拼尽全力,还是打不过、逃不开,要怎么办。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可如果连血都溅不起来,要怎么办。
接下来的几日,图谋不轨的壮硕男人和全身裹严的风疹病人之间的气氛愈发紧张,简直一点火星子都能引爆冲突。狗痋想不通一个弱不禁风的病秧子怎么能一脚踢开自己,也舍不得他那身藏在麻衣下的好皮肤,几乎是时时刻刻盯着他,找寻机会就动手。可那病秧子防得严,像是晚上都不曾合眼,没给他可乘之机。
而事实上,洛九只分出了极少的心思去应付周围的人。他大部分心神都沉浸于推演那天夜里灵光一现的功法。也不能说是功法,因为它并不依赖于真气的调动。
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在此世的那种滞涩之感,让洛九一直在思考,真气和前世的内息有何不同。此世武者讲究“实”与“势”,“实”为体内真气丰沛程度,“势”为武道境界,玄之又玄。但“真气”这种东西又不像内息,它不只存在于武者身体内,同时也游离在世界中。比如范闲就做到了内外贯通的小循环。
那么,如果以“势”拟“实”呢?是否能凭一口气,短暂地利用游离体外的真气呢?
裹着粗陋麻衣的将军在黑暗的山腹中盘膝而坐,指尖无意识地在膝上轻点,思考得如痴如醉。
暗地里,周围的人都在帮助这长风疹的青年。他们会在晚上匀给他一床被子,会在冲突发生的征兆出现时闹出动静引来监工,会在壮硕男人睡死过去的夜里安慰他几句。但没人敢于直接站起来,和狗痋明着对上。对此洛九当然能够理解。
直到这一日,监工破天荒地离开小半个时辰未归,空气中弥漫着一丝不寻常的躁动。
精虫上脑的狗痋终于按捺不住,眼中凶光毕露,恶狠狠地朝蒙面的病秧子扑了过去。周围的工匠们如惊弓之鸟般四散开来,为两人腾出一片空地。
“跑啊!”那个清亮的声音喊道。然而,更多的人选择了沉默。并非他们无动于衷,而是“跑”在他们眼中,是一个更糟糕的选择。如果不跑,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被狗痋得逞;可若跑了,一旦逃出山洞,监工回来后等待他的只有死亡。他们这些被囚禁的蝼蚁,是不被允许离开的。
至于反抗,没人相信这个瘦弱的风疹病人能敌得过体型两倍于己的壮汉。怎么反抗?
可他偏偏反抗了。
病秧子灵巧地避开了狗痋的猛扑,甚至还有余力开口,朗诵似的念出了一段短短的口诀。紧接着,他仿佛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拳将壮硕的狗痋掀翻在地,拳头如雨点般砸下,一拳,又一拳。
周围的人惊呆了,有机灵的已默默记下了那朗朗上口的歌诀。
“口诀只是引子,想要做到这般,需要付出代价,需要提起一口气。”
“这个代价,叫作‘我不怕死’,这一口气,叫作‘我不认命’。”
拳风越来越重,把壮硕的狗痋打得抬不起头,最后一脚踢在要害处,让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
一片死寂。
这一顿打洛九完全没用真气,全凭这新创出的口诀使出了这般力气,效果令人满意。他低头看着地上鼻青脸肿的壮汉,默默思考了几秒要给这个口诀起个什么名字。或许可以是——无名口诀?
彼时的他还不知道,等这口诀流传开来,会在此世掀起何等的波澜。
它给了千千万万的普通人,绝望之下一条不认命的路。
这条路也不是那么容易,因为不是每个人都有豁出性命燃尽精血的勇气,不是每个人都有坚贞不屈玉石俱焚的信念。但不到紧要关头,谁也不知道曾经被自己随意欺压的卑如草芥的存在,能不能爆发出那一口气。
所以它终究是一条路。
后来范闲为这无名口诀取了个名字——匹夫一怒。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