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说的…你说后山的野桂花最香……”
凌晨四点十七分,宋渝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窗外,雪已经停了,但远处偶尔炸开的烟花仍在窗帘缝隙投下转瞬即逝的彩光。
她盯着天花板上一道随着光影变幻的裂纹,任由梦里的桂花香在齿间发酵成苦味。
宋渝小心翼翼地撑起身,赤脚踩在地毯上时才发现掌心全是冷汗。浴室镜前,她捧起冷水泼在脸上。水珠顺着下颌滴落,镜中的倒影忽然变成九岁的自己。
那个背总是挺得很直的女孩,那个眼神倔强不服输的女孩。
宋渝重新上了床。
枕边的呼吸声忽然变得绵长。宋渝用余光看见林菁无意识地往她这边蹭了蹭,伸手摸索想要抱住什么。
宋渝犹豫了下,从背后抽出枕头,扔给她。
林菁抱住了它,像是抱住自己心爱的娃娃。
天逐渐亮了。
床上有一根不属于她的长发,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金棕色。宋渝将它捻起来,扔进了垃圾桶里。
有些门确实不该打开,比如贴着"友谊"标签的那些。
她想。
/
宋渝市比赛获得第二名。
“我果然没看错人。”
“下周一你要到大礼堂发言。"班主任把获奖证书递给她,"好好准备。"
证书边角硌在掌心,有点疼。
语文老师在旁边说:“你同桌的文笔不错,我跟她打过招呼了,让她帮你。”
办公室充斥着淡淡桂花香,不知是不是某个老师在泡桂花茶。
“不用她。”宋渝低头,声音很轻。
—
宋渝站在宿舍门口,指尖还搭在门把手上。林菁背对着她,桌上的稿纸被窗外的风吹起一角,露出密密麻麻的字迹。
“林菁。”
她的声音很淡,像一片冰落在水面上。
“发言稿的事,”宋渝盯着她绷紧的后颈,“不用你写。”
林菁的肩膀微微一僵,钢笔尖在纸上洇开一小片墨迹。她没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王磊多此一举。”宋渝的声音比想象中干涩,“我又不是不会写。”
林菁正在收拾笔袋的手顿了顿。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稿纸边缘,纸张发出细碎的声响。她低头笑了笑:“...正好,我也嫌麻烦。”
稿纸被揉成一团,划过一道弧线落进垃圾桶。
莫名地,宋渝喉咙紧了紧。
林菁抓起外套,“……徐巧在找我。”
门被她轻轻合上。
……
宋渝蹲到垃圾桶前。
纸团展开的窸窣声在安静的宿舍里格外清晰——稿纸上满是修改痕迹,开头就写了三版。最新一版的结尾处,林菁清秀的字迹写着:
“......而所谓成长,或许就是学会在无人鼓掌时,依然站得笔直。”
宋渝的拇指蹭过那个句号,墨水还没完全干透,在她指腹留下淡淡的黑。
…她写了多久?
宋渝捏着那张皱巴巴的纸,突然想起林菁上次运动会扭伤脚踝,却硬撑着对她笑“没事”的样子。
…九岁那年,夏妍妍抓着她的手,邀请她一起去后山摘桂花——
倘若当初拒绝了呢。
宋渝捏着纸的手微微发颤,她回想起刚才林菁躲闪的眼神——
倘若今天答应了呢。
心脏像被荆棘缠绕,每跳动一下都带来细密的刺痛。
太像了。一样的温暖,一样的固执,一样会在她冷言相对时依然笑着递来糖果。
但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林菁不是夏妍妍,夏妍妍也不是林菁。
她推开的不是林菁,是当年那个在夏妍妍面前手足无措的自己。
/
演讲当天,礼堂的穹顶漏下一束光,正巧落在宋渝的肩章上,校方为这次演讲特意启用了最大的礼堂。
聚光灯打在一个人的身上,宋渝周身被光围绕。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她调整了下话筒。平静地目视前方,淡淡开口。
“大家好,我是高一十七班的宋渝。”
…
十七班的同学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在宋渝朝这边投来目光时,有的男同学头低得很低。
林菁明白,那是刚开学时因为宋渝和黄呈梁的关系而故意孤立宋渝的那帮同学。
“......而所谓成长,或许就是学会在无人鼓掌时,依然站得笔直。”
林菁的指甲猛然陷进了手心。
风从侧门溜进来,吹动宋渝的演讲稿。林菁眯起眼睛,突然发现那根本不是新准备的纸张——而是被她揉皱又丢弃的草稿。
为什么明明说不需要,却又读着她写的稿纸。
为什么明明有严重的洁癖,却又从垃圾桶里捡回来。
“......最后,”宋渝的声音突然轻了下来,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讲台边缘,目光停在了台下的一抹绿上。
“感谢我的搭档。”
林菁的呼吸停滞了一拍。
所有人都在等着宋渝的后话,可她却轻轻结束了发言。
“谢谢大家,我的演讲到此结束。”
没有名字,没有眼神交流,甚至没有多余的解释。
结束后,人群如潮水般涌出。
“愣在那里做什么呢?”徐巧回过身拉林菁的手。
“徐巧…”
“咋了?”
“她…”林菁隔着人群望一眼空空的演讲台。
“她读的…是我写的稿子。”
整篇都是她写的,宋渝没有改动一个字。
除了——
最后那句。
/
宋渝这几天总是做噩梦。
冷汗浸透了睡衣后背,黏腻地贴在脊梁上。她盯着黑暗中微微晃动的窗帘,耳畔还回荡着梦里的尖叫——
“宋渝!救我——”
夏妍妍的声音。
又是这个梦。
为什么。
四年了。
她明明已经忘记了。
宋渝赤脚踩上冰凉的地板,仿佛又感受到九岁那年山间的碎石硌在脚底。
阳台上晾着的校服纽扣在月光的照射下闪着冷光。
——就像夏妍妍坠下山坡时,校服扣子刮过岩石的反光。
……
“宋渝,拍照时要笑。”
夏妍妍踮着脚调整相机角度,阳光透过桂花树的枝叶,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你不开心也要笑。没有人会喜欢苦着脸的人。”
夏妍妍家的院子里有两棵桂花树。夏妍妍在两棵树中间绑了根绳子,做了个秋千。
她的父母很少在家。
每次宋渝去她家找她玩时,她总是坐在秋千上自言自语。
“我最喜欢秋天了。秋天桂花开,妈妈就能回来,给我做香香的桂花糕了。”
夏妍妍性格开朗友好,长相优越,很多小朋友都乐意和她玩。
放学后,有不少同学要与她一同回去,夏妍妍牵起身侧宋渝的手:“我和宋渝一起走,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宋渝记得那天阳光很好,照得夏妍妍发间的鹅黄色丝带几乎透明。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会是她们最后一个完整的秋天。
九岁那年,她们去了同一所私立小学读书。
她们是同桌,是室友,每天形影不离。
夏妍妍长得很漂亮,精致得没有一点瑕疵。班里不少男生暗恋她,往她桌洞里塞情书,每次都会被宋渝面无表情地扔掉。
郑皓锡是最锲而不舍的那个。
——“宋渝,你凭什么扔我写给妍妍的情书?”
“凭我看你不爽。”
“你…!夏妍妍怎么会有你这种朋友!”
…
十月底的某个清晨,露水还在草叶上滚动时,夏妍妍掀开了宋渝的被子。
"生日快乐!"她眼睛亮得像蓄满星子,"你看后山——"
窗外,野桂花开成了金色的瀑布,从山顶一路倾泻到半山腰。宋渝的指尖贴上冰凉的玻璃,呵出的白雾模糊了那片绚烂。
“我想去摘桂花,给你做生日礼物。”
宋渝一开始是拒绝的。
“学校不让去的。”
“可是,”夏妍妍语气软了下来,“上个月你不也逃课去后山玩了吗?”
“我们不一样。”宋渝道,“你上次——”
“好啦,”夏妍妍软声软气,“你和我一起嘛,不会出问题的。”
“我们采一点桂花,让我妈妈做桂花糕给我们吃,好不好?”
“你上次还说呢,说后山的野桂花最香了。”
“那……好吧。”
…
“如果宿管阿姨问起来,你就说桂花是我摘的,和你没关系。”宋渝在身后护着她,“只能摘一点,我们得赶在下课铃响起之前回去。”
“知道啦。再摘最后一枝。”夏妍妍笑,“宋渝,你不是最讨厌老师啰嗦了嘛,怎么现在变得和他一样了?”
夏妍妍踮起脚尖,指着不远处的一簇:“那里,开得好香。”
夏妍妍的指尖刚碰到那簇最盛的桂花枝,脚下的泥土突然塌陷。
她一惊,呼救的话还没喊出来,鹅黄色丝带就在空中划出刺目的弧线。
“妍妍——!”
宋渝扑过去的瞬间,看见夏妍妍的脸擦过尖锐的岩石,那些开得正好的野桂花突然变成凶器,枝条在她瓷白的皮肤上撕开血痕。
宋渝半个身子探出崖边,左手死死攥住一丛野草。草叶割破掌心,血滴在夏妍妍惊恐的脸上。
差一寸。
夏妍妍的手擦过她的指尖,整个人像断线的木偶般滚下山坡。宋渝的指甲在山石上劈裂,却只抓住一缕带着桂花香的空气。
血,混着从篮子里摔出来的桂花枝,在毒辣的阳光下,格外刺眼醒目。
“我…我的脸……”
一个从小被夸漂亮的女孩子,在半山腰间坠落之后,最在意的不是生命,而是自己的脸。
“我的脸……怎么办…怎么办啊宋渝……妈妈不会喜欢我了……你们都不会喜欢我了……”
“不会的…阿姨会喜欢你,我们都会喜欢你,我也会喜欢你…”
后知后觉的恐惧像冰水漫过脊椎,她才发现自己的尖叫已经引来了巡山员。
担架上的夏妍妍被纱布裹得只剩眼睛,那里面盛着的不是泪水,而是某种宋渝读不懂的陌生情绪。
鹅黄色丝带缠在担架栏杆上,浸透了血,像条死去的金鱼。
…
急救室的灯亮得刺眼。
夏妍妍的母亲踩着高跟鞋冲进来时,宋渝正机械地搓着手上的血痂。
“怎么回事?妍妍怎么了?”
班主任摇摇头:“夏妍妍和宋渝违反学校规定,逃课去后山玩。夏妍妍从山腰坠落……具体情况还在检查。”
“逃课?”女人的声音陡然拔高,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妍妍从小就听话,年年都是三好学生,怎么可能会逃课?!”
她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剐向宋渝。班主任犹豫了一下,也转头看向这个满身是血的女孩:"宋渝,是你提议去后山的吗?"
宋渝嘴唇发白,说不出任何话。
“啪!”
宋渝小小的身躯被一个巴掌打得撞向一旁的饮水机。
“小小年纪不学好,讨人嫌就算了,还拉着妍妍一起做坏事!当初我就不——”
急救室的门突然打开,医生皱着眉头走出来:"家属请保持安静。"
"医生,我女儿怎么样了?她的脸…她的脸没事吧?"
班主任欲言又止地看了宋渝一眼,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宋渝,去护士站处理一下伤口吧。"
但宋渝没有动。她固执地盯着急救室的门,仿佛能透过那扇厚重的金属门看见里面躺着的夏妍妍。
…
“……是宋渝。”
夏妍妍突然看向门口,那只没被纱布覆盖的眼睛紧紧盯住她,当着所有人的面伸出手指向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