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油君洗好了啊。”
不知是不是夏油杰错觉,总觉得森鸥外看过来的目光分外幽怨。
他谨慎地点头,再次鞠躬道谢。
森鸥外摆手示意不用。
爱丽丝想进浴室把夏油杰换下的脏衣服处理掉,青春期的男生如临大敌,脸颊涨红地阻止,注意与异性保持距离,惊吓到语无伦次,“不、不用麻烦您,我一会带回去就好了。”
他双臂张开,恨不得把走廊过道都堵住,不让爱丽丝靠近,誓死捍卫自己的自尊一般,直到爱丽丝彻底打消念头离开,才松一口气。暴露出少年人的生涩。
森鸥外看得发笑,他从无厘头的闹剧中抽身,恢复可靠的大人姿态,打开挂着“诊疗室”的门,开口解救他,“夏油君来这里吧,我替你处理伤口。”
他将药品和用具整理好,摆放在托盘中,做足准备。穿着白大褂,气度从容,笑意温和,很有欺骗性,无论是言语还是态度,都叫人信服,展现出独到的人格魅力。
夏油杰说着“麻烦您了”,选择性遗忘了森鸥外方才的不着调,走过去在书桌旁的圆凳上坐下。桌子前面的墙壁上,装着观察X光片所用的观片灯,上面空无一物。
夏油杰想起中原中也说的话,与森鸥外初见时的自我介绍对得上,一年前他就不再开诊所接待病患,而是离开了擂钵街,进入一家私人会社服务。
不管怎么说,森鸥外没有故意欺骗他。
森鸥外从幸子手中哄走过量的甜食,递过去,“夏油君要吃巧克力吗?对疗伤有用哦。”
信任医生的夏油杰以为被科普常识,下意识想要学习,“是能止痛吗?”
森鸥外没想到他居然会这么想,略有诧异,摇头否认。“不是哦。”他打开盒盖,挑选一枚榛巧放入口中,指尖捻了捻粘上的松露粉,轻松道,“甜食能让心情变好,感受到一点甜意的话,得到安慰,注意力被分散,也就不会去特别在意身体上的痛楚了吧。”
他举生动形象的例子,“小幸子就很讨厌打针。”偏偏要补的疫苗有很多。
“原来是这样。”夏油杰表示自己不是小孩子了,不需要为孩童打针时准备的奖励,他浅浅笑,不希求安慰,显然是习惯了忍受痛楚,快然道,“没关系,只是皮肉伤,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森鸥外望他一眼,笑了笑,没说什么。
人的精神忍痛阈值是有限的。森鸥外看到过太多这样的例子。
作为医生,他在见证人体无限潜能和韧性的同时,也目睹了人类的脆弱。
无论是死亡还是痛苦,都见证过人类抛却尊严、最为狼狈的一面。
但他也没有强硬地掰正夏油杰的思维,心中藏着看好戏的恶趣味,选择尊重他的倔脾气,直接开始上药。
少年人不知道天高地厚很正常,需要经过一顿现实的毒打才能够清醒过来。
夏油杰兀自忍耐,与本能的神经反射相对抗,要强地不发出一点声音,大片的擦伤与刺穿伤带来的大量失血后的麻木性的钝痛不同,是阵阵尖锐的刺痛,像是被木屑或银针刺进失去皮肤保护的嫩肉里,又像是被烧到滚烫的糖浆泼满全身,耳边传来“呲啦——”的幻听,越疼痛就越清醒,火辣辣,无时无刻不在刺激人的大脑皮层。
连自我麻痹都做不到。
森鸥外用镊子把碾压进血肉里的泥石污垢细致地剥离去除,整个过程漫长且煎熬,再用生理盐水清洗,碘伏消毒,最后才是上药包扎。
他做这些工作时有外科医生的专业手法,清醒细致。平时来诊所的病人没有这么好的待遇,森鸥外的治疗风格是在战场上沿用下来的,粗暴且精准,目的是从死神手中抢人,与时间赛跑,以保命为主。
至于细节小伤,病人能靠意志痊愈,森鸥外收的诊金并不低。
治疗完毕,被纱布覆拢的伤口痛感略有减缓,变得闷闷的,夏油杰粗重的呼吸平缓些许,脸色煞白,短发湿润,分不清是未干的水还是流出的冷汗。
森鸥外抽两张纸巾,给他留出私人空间,去一边用酒精将器具消毒,医疗废物扔进垃圾桶中,脱掉手套洗手,一边耐心搓洗,漫不经心地在心里评估夏油杰治疗时的表现。
每个人体质不同,对疼痛的感受力自然也有所差异,各有利弊。
夏油杰自尊心很强,在医生面前也不愿意露出屈从失态的一面,从头至尾都表现镇定。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在意疼痛,相反,森鸥外判断出,夏油杰应当是属于高敏感的人群。
不仅仅是痛觉,还有对他人的同理心,他的镇定不是源自冷漠,而是比常人更擅于忍耐。
这样的人,总会活得更辛苦些。
森鸥外擦干水渍,保持双手干燥,走到外间,夏油杰神色为难,他回过身看清楚了自己现在的状态,衣领下、腿上、包括脸颊上全是纱布的痕迹,即便能用衣物遮挡,也无法做到装作正常,瞒过别人。
他也需要换药,保养伤势,休养身体,在体育课和部活动时请假,但去医务室,这样大面积的伤口,会将校医吓到吧。得想好合适的借口才行。
森鸥外一眼看出他的想法,但没有立刻开口,走到书桌前坐下,放任他纠结了一会,才以劝诱的口吻道,“需要我帮你吗?夏油君。”
他话语宛如引诱少年出卖灵魂的魔鬼,酒红瞳孔迷人,轻柔道,“寄宿学校是很封闭的环境,在人与人被迫拉近的距离中,无论想出什么样借口,都很容易被戳穿。尤其在横滨,以安保出名的学校对学生的人身安全负有更高的责任,哪怕老师相信你的说辞,为了撇清关系,在看到你脸上伤口的那一刻,也会第一时间向你的监护人说明情况。”
夏油杰的神情随着他的话语的展开更加困苦,进退两难。
他与父母关系僵硬,不希望他们过多地干涉自己。
夏油杰能看到咒灵的异常,是亲子之间无法逾越的沟壑。
他头脑昏涨,每次牵扯到与父母有关的问题时都无法保持冷静,与母亲定时短暂的会面,不过是另一种粉饰太平,对于双方来说都是如此,装作正常。他们感情深厚,但裂痕弥深。
夏油杰发怔,无助被引导说出森鸥外想听到的话,“我该怎么办?”
森鸥外双手十指相触的搭在膝上,长辈般包容道,“夏油君想要尝试另一种生活吗?比如,像咒术师那样?”
夏油杰这次丢掉犹豫,“唰”得抬头,眼神清醒的可怕,如火焰般灼烧,“可以吗?我可以见到我的同类吗?”
“为什么不行呢?”
森鸥外意味深长地微笑,手术刀般洞察锐利的视线毫无掩饰地打量他,能将人的皮肉割拨开,翻出最里层真实的一面,令夏油杰僵硬,不由自主想要退缩。
但他是不会改变主意的,他忍受够了被普通人包围的生活,隐藏真实的自己,不间断地自我洗脑和安慰,为了让自己习惯平庸。就像是穿着人皮的怪物,无法从身边同学身边获得一丝一毫想要的认同感。
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他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撕裂摆脱那样无止境的平庸与伪装。
森鸥外目视他,考量间,突然想到了甚尔。同样是咒术师,同样生活在格格不入的环境中,从外表来说,无疑甚尔才是更凶悍的那个,夏油杰就像个温和的优等生,但就内心而言,夏油杰一点也不软弱犹疑,相反,还相当地决绝。
大概是走错路就会很棘手的类型。
他心里轻叹。在游乐园初遇夏油杰时,森鸥外是没什么兴趣的,也没想过接手他,也许会拿他的情报去跟总监会或者政府做利益交换,攫取好处,但在处理过结界事宜,对咒术界有所了解之后,森鸥外开始眼馋“咒灵操术”的能力。
他喜欢做计划,也喜欢防患于未然。厌恶不确定性。
森鸥外是不喜欢天元结界的,忌惮庞大且复杂的脆弱性,如果十年内同化失败,还有谁能克制咒灵化的天元呢?
成长到一定程度的夏油杰可以做到吗?
此外,甚尔太好用了,他尝到甜头,不免贪心,想要更多的打手。
森鸥外从指缝间流露出一丝情报,确保真实性,“在咒术的世界中,有两所教导咒术的高专,是普通人出身的咒术师想要踏入那个世界最合适的桥梁,夏油君升学的时间点,是一年半以后吧。”
夏油杰克制住激动,点头,他开始畅想入学后被同类包围,结交真正伙伴的画面。
“那么,夏油君,”森鸥外探身,把手搭在夏油杰肩上,似是鼓励,笑容却压迫冰冷,落下审判的罄音,“时间紧迫,在这有限的时间里,竭尽所能地变强吧。”
他言语如毒针,刺人心扉,鲜血淋漓,“现在的你——太弱了。”
夏油杰如坠冰窟。
“贸贸然进入那里,身为弱者的你会被现实和想象的不匹配击垮,粉身碎骨的。”
“人若是想要变强,除了天赋以外,需要机遇和资源,但是,没有人会将投资放注在没有话语权的弱者身上。”
不描绘细致的图景,森鸥外以简略残酷的真理击溃夏油杰的心理防线,因为本质上,夏油杰认同弱肉强食的规则,弱者没有话语权。他渴望保护弱者,也是站在强者的制高点上,目睹了普通人的弱小,自以为是地对他们做出了安排。
这样的他,自尊上无法忍受被贬低为弱者的自己。
不远处的沙发上,幸子坐着画画,将他们的交谈对峙尽收眼底,她歪着头,眼睛有稚嫩圆润的弧度,清澈漂亮地眨一眨,思考片刻,低头挪动蜡笔,画一张眯眯笑的圆脸,细长眼,深黑发色,童稚的笔触将夏油杰神态勾勒得入木三分,惟妙惟肖。
在他身后,用黑红颜色交错勾勒一个可怖的阴影,几根提线木偶般的线,纠缠小人物的四肢,控制端落入黑影手中。
阴影露出獠牙,桀桀笑着,那是魔鬼般的森医生。
真有趣。
幸子向爱丽丝展示杰作,得到对方摸头夸奖,爱丽丝捂着嘴巴无声偷笑。
“夏油君觉醒术式是在几岁呢?”
“十岁。”
森鸥外对他的详细信息一清二楚,“那是在搬到东京之后吧。”他用事实对比,“通常而言,天赋好的咒术师会四岁左右觉醒术式。”六岁之后,则几乎没有可能再有觉醒的机会,他隐瞒了这则消息,让夏油杰误以为自己的天赋差到极点,被打击到了尘埃里。
“而后,就是无止境的修炼和实战。出身家系的咒术师,自小接受咒力相关的知识教育和体术训练,学习熟悉和运用调动体内的咒力,在觉醒术式后之后,则专心研究自己的术式为主。比如御三家之一五条家的少主。”
森鸥外给争强好胜的夏油杰树立了一个小目标,为五条悟的传奇性添油加醋,“一出生就觉醒了六眼,四岁觉醒家传术式“无下限”,如今十三岁,但已经是一级咒术师了。”
“但事实上,他的实力接近特级咒术师。”
“十三岁?”夏油杰被实力的残酷差距所震撼,灵魂出窍之下思绪游离,听不进森鸥外的话,低头看自己摊开的手掌,特级?和自己同龄?那个差点害死自己的咒灵是几级,从森鸥外不间断地科普性叙述中,他推测,是二级?
他被一个二级咒灵赶出了那个世界?!
他倏地握紧拳,浑身咒力在沸腾,怎么能甘心!
森鸥外适时给他一针强心剂,将他抬到“最强”的位置,“不过,夏油君的术式非常少见呢,上次有记载出现,是一千年以前,千年一遇的‘咒灵操使’,不是比五百年一见的六眼更珍贵吗?”
夏油杰一瞬间从地狱到天堂,他的目标明确了,绝不比那人更差!“我的术式是靠调伏咒灵增长实力,能驱使的咒灵没有上限!只要我能收服到特级咒灵,我也能成为特级咒术师。”
森鸥外被闪了一下,没有上限?猜测是真的。
他看夏油杰的眼神变化了,拿来用用,好像也不错?
森鸥外帮夏油杰克制妄念,“有记载的特级咒灵很少,最近的一只,诞生于战争后的绝望。从任务记录看,”他稍有些同情,“祓除人就是六眼。他是当今最强的咒术师之一,许多棘手的任务都会安排给他。”
夏油杰心痛。等等——他想到什么,咒术师要祓除咒灵,但他作为咒灵操使,想要变强,就必须调伏咒灵,如果强大的咒灵都被祓除完了,他怎么办啊!
真是可恶的六眼。
夏油杰不去问六眼的名字,在成长到与对方并肩之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