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一摸见到指尖沾着的刺眼鲜血时,白献涿才后知后觉自己方才为心魔所扰,他们周围隔绝血雾的光幕登时闪烁几下,像是下一瞬就要崩解为碎片,尽管白献涿及时回神,结界的范围还是小了许多,灵光也暗淡了不少。
早在他出现异状的下一瞬江宴就已匆忙伸手为他疗伤,江宴的灵气温和得宛若天地间亘古存在的生机,甫一渡入经脉,白献涿胸口那阵无法忽视的刺痛便缓解许多。
他心里再度闪过一丝愧疚,可他仍是将其掐灭,转而抓住了江宴的手腕止住了对方为自己疗伤的动作:
“江宴,我这个结界支撑不了多久了,你……你一定要把小南和燕北堂他们带出来……”
逼着自己的声音不透露出心虚,白献涿几是僵硬着看向江宴的双眼,一瞬间竟觉得眼前的人和郑南槐有一点点似有若无的相似。
他已准备好了被贺行章一怒之下打飞出去的觉悟,但却见江宴点了点头。
“我会尽我所能。”
“什……好、好……谢谢……”
白献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险些脱口而出些疑问,但被他及时克制住了,心底卷起更汹涌的羞惭,低下头闷声道了句谢。
不过江宴没给他多少时间整理心绪,拨开他制着自己手腕的指节,重新将灵气渡过来为他疗伤,同时温声开口:
“我的子母蛾母虫除我以外只有行章能用,所以待会由他来传递讯息,我会带着子虫将阵内情况尽可能地传回来,论阵法法器你比行章强出太多,所以要想事情有所转机,不是只凭我一个人就能做到的。”
“我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别的修士也像我们一样走到距离邬山城只差这一步的地方,但做好最坏的打算总没有错,你可千万不能倒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啊……”
他絮絮地说了几句话,白献涿的心也在此时冷静许多,在江宴收回手时,他就朝着对方凝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反倒是江宴看他这副样子哭笑不得地叹了一声:“倒是也没必要这么严肃……”
决定好之后,江宴就从袖中摸出一只瓷瓶,轻轻晃了一下,随即将瓶子倒置悬在贺行章掌心,不多时就有一只说是蛾子更像是肥硕黑蚕的虫子从瓶中挤出趴在下方的掌心。
“我教过你的,还记得么?”江宴抬头看着脸色略白的贺行章,手指蹭了蹭贺行章的指尖。
贺行章沉默一瞬,盯着他点了点头。
“这些东西你拿着吧,”白献涿趁此机会将身上准备的法器掏了个七七八八,将整个乾坤袋都塞给了江宴,“一切小心……”
江宴笑着收下了乾坤袋,还冲他眨了眨眼,“这个就确实是我急需的东西了,反正你在行章身边可比我安稳得多。”
白献涿更说不出什么话了,沉默着和贺行章一块送他到了猩红光幕跟前。
走到近前,这座巨型阵法散发出的不详气息浓烈无比,白献涿现下可以肯定那股叫人心生不安的血腥味就是从邬山城中传出的,隔着这层流转着陌生铭文的红色阵法,邬山城内甚至看着仍是一切如常,越是这样,越是让他忐忑。
他感到江宴的气息忽地像是融入了天地间消失不见,可眼前分明还是能看到正和贺行章道别的江宴,他猜测这或许和那桩他不想也不敢窥探的秘密有关。
脑中千万思绪转过时,江宴居然就已一步穿过了阵法,而进入阵法的那部分却像是没入了另一个世界般消失不见,随着最后一角衣摆隐入阵法,江宴就这么消失在了两人眼前,白献涿根本看不到这道猩红光幕后到底是什么光景。
……
郑南槐记得,他和燕北堂的初见,就是在一片尸山血海里。
而此刻,天地间又是一片尸山血海,只是这次他没见到一身红衣的燕北堂,举目望去只有形态各异的疯狂蠕动的尸块。
他根本没察觉到什么阵法,在林间赶路时郑南槐忽地感到浑身灵气凝滞了一瞬,随即整个人就不受控制地往下落去,这一幕他再眼熟不过,郑南槐立刻意识到曾经困住郑挽水、他母亲的招数居然在他身上又一次成功了。
周身灵气诡异地无法动用,身体数次撞到蜿蜒曲折的通道拐角,郑南槐越是想要回忆郑挽水那时的情景破局,四肢就越是想灌了铅一样不听使唤,在骤然失去依托落入空处的那一瞬,他几是从颈后涌上一阵令自己头皮发麻的冷意,混乱的视线中瞥到四周尽是紫色的如舌头一般诡异的肉状触须,鼻尖也涌入令人作呕的腥臭味——
四肢百骸忽地涌入一股极为精纯、却并非灵气的力量,剑光骤现,凭借下落的力量,郑南槐咬牙握剑,旋身用剑气在这些肉块中撕开了一道缝隙,身体也顺着撕开的这道缝隙滚了出去。
未能卸掉的力让他接连滚了几圈才能用手心紧攥的白鹿角狠狠钉住地面,一阵巨力沿着手臂滚了一圈,他总算是停了下来。
顾不得手臂撕裂般的剧痛,郑南槐牙关紧咬撑着起身,破幽长啸一声从虚空之中再度现身,将那些试图靠近的残肢断块掀飞出去,随后嗡鸣着回到郑南槐仍在颤抖的手中。
四面八方都是令人牙酸的肉块摩擦声,郑南槐抬眼看向前方几乎覆盖了整片大地、仍在不断动作的碎肢断块,脑中空白了一瞬。
尸山血海上方的天空似被血氤氲成诡异的红色,空气里都弥漫着刚才那种臭味,剑气撕出的大坑外又有下一波肉块尸身摇摇晃晃地蠕动着靠近,郑南槐再次尝试御剑,不出意料地失败了,这回他甚至无法再用飞檐走壁躲开这些怪物了——因为这些肉块已占据了每一寸目所能及的角落,而他本能觉得最好不要碰到这些血肉模糊的东西。
趁着尸块还未靠近,郑南槐扭头看向身后,看到了一幕更出人意料的情景——
一座、勉强看得出原状的一座傍山酒楼,此刻已被长长的紫色舌头模样的肉块寄生得满当当,而他方才撕开的那道口子里的暗处也开始有不断晃动的肉块蔓延着填满,郑南槐不敢多看,确定了自己已经误打误撞进入了邬山城,便转身直直望向姜殊穹的地盘——
整座城池中央,以鹤立鸡群之势立于它所应当护佑的众生之中的修门魁首,邬山城。
和这片已被可怖尸块蔓延的天地不同,一层散发着淡淡灵光的结界隔开了一切,结界之中的邬山城仍是一片仙气飘飘,郑南槐甚至能看到亭台楼阁间仍有几只灵鸟飞翔盘旋。
可在邬山城的顶端,一道鲜红得如伤口的光柱直冲天际,在苍穹中结成一道猩红色的阵法盖住了整个城池。
这一城的百姓,根本无法在这场浩劫之中幸免于难,更说不定……已沦为了遍地被炼化成异物的残肢断块。
郑南槐看得见地上那些正在不断朝着他靠近的尸块肉群中依稀可辨的衣物碎片,更有一些勉强维持了人形的肉块仍能看得出此人生前的模样,有衣着朴素的男女老少,也有锦衣华服的富贵之人……也许就在不久前,这些人还在这座城池里过着自己的日子。
心中的翻江倒海只是一瞬,在那些肉块即将距离他只有一步之遥时,郑南槐抬剑闭眼一瞬,随即挥出一剑,剑气划破虚空时发出轻响,在漫天遍野的肉块摩擦声里微不足道,但郑南槐并未留手,剑光消逝后,前方被劈开一道碎石丛生的道路,原先的肉块被剑气于瞬间斩灭,让这条路短暂地干净了一瞬。
既然已经被炼作蠕动的尸块,那想来再想为这些无辜之人留个全尸的可能已是妄想,能做到这个地步的只有喋血宫的独门杀阵,请神龛。
而死在请神龛的人,会连命格都沦为维持阵法运转的力量的一部分,这一城的人、或许还远远不止、这些人魂飞魄散、永远消失于六界的结局已是注定,他无力再挽救木已成舟的惨剧,那就更不能为其所累成为下一个枉死之人。
他丝毫犹豫也没有就踏上了这条浸染着暗红颜色的碎石之路,但才走出两步,脚边碎石上的暗红血渍就已生出一截残缺的手臂,若非郑南槐时刻警戒,只怕就要被这条手臂抓住脚腕。
不只是脚边的尸块,早已被鲜血侵染的土地正在源源不断地长出尸块肉团,就算郑南槐一剑接着一剑,也总有力竭的时候,这不是办法。
剑招连绵不断清出一小块区域后,郑南槐脚下用力一踏,整个人跃至半空,地上一只保留了上半截身躯的残尸也紧跟着支起扭曲的身体伸手抓向空中,只剩半截的头颅里伸出一条细长的舌头想要将郑南槐拉到它们中间,它旁边的残肢断臂也同它一样将自己探向高处,一只只手一团团血肉,正迫不及待地渴望着活人的归附。
郑南槐只用余光扫了下方一眼,扬手抛出破幽,自己则双手掐诀,拼尽全身力气催动剑诀。
失去借力,郑南槐的身体正在往下落去,陈旧的刺鼻的腥臭气息有如实质地裹住郑南槐,像是一个急切的拥抱,那些伸展着等待他的尸块肉团也蠕动得越发欢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