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陈勋对仗着先帝对赵贵人的宠爱,一度占据“要路津”的海西侯赵佗一党素来纵容。凡海西侯的人,无论是侵夺土地还是受贿鬻官,甚至于跋扈树敌,越权营私,引发众怒时,他都一力袒护。
他将赵佗封为车骑将军,任凭其以仪同三司的身份开府置署,乃至于借助手中日益膨胀的权力安插自己的人。甚至于此前赵贵人要与天子生母同样的女官规制,他也欣然点头。
满朝皆不解,就连陈勋的亲信也无法忍受那一群乍然获权得贵的“蠹虫”,然而身为大将军的陈勋却什么也不解释,照旧对赵氏一党优宠无度。
唯有一次,面对其弟的质疑,他仰天而叹:“陈氏并非根深巨族,你我兄弟未有攻城野战之寸功,也无决断政事的德能。借着太后的荫蔽,侥幸总领百官,辅弼天子。朝野内外,暗流汹涌;公卿豪门,人心惟危。群鹰环伺,虎狼犹且战栗。况你我兄弟势单力薄!若要控制内外,总要用人。若是不用海西侯这样的人,难道要用公孙氏?还是邵氏?还是姜氏?他们祖辈纵横天下时,你我先人不过一介寒士。就是韩懿那小子……最难揣测人心,最难掌控虎狼。唯有狐犬之辈,无伤其主。”
说起陈氏家族,不过是冀州平原郡的一个二等家族,无意间与本郡大族联姻。韩氏有女,德冠一方,容色妍丽,选入宫禁,为帝所宠,乃子为长,得封贵人。皇后无子,乃重臣卫氏甥女,因惧生恨,鸩杀韩贵人,欲夺其子。其时陈氏之女亦在后宫,无宠而有德,受诏为美人,抚育先帝。
卫氏怀不测之心,鹰鸷之心,剪灭异己,觊觎神器,韩氏因为先帝母族故首当其冲,陈氏因势微力弱反而得以保全。诛灭卫氏后,先帝感陈美人抚育之德,遂尊位太后,陈氏便跻身外戚之列。然陈氏子弟皆无大才,不堪重用,先帝对有遗憾,然亦省去外戚为祸之忧,故而陈氏一族这些年虽有恩宠,并无实权。
哪知先帝晚年,对从小着意栽培的东宫日渐不满,二宫矛盾最终难以调和,终于闹出了“悖逆之乱”。
骤失嫡嗣,令先帝性情大变,他在嫡次子梁王与幼子城阳王之间反复衡量,犹豫难决。而陈勋是直到此时方被天子带在身边,着力培养的。而先帝病笃之际、大限将临,终于确立母族势强的城阳王为嗣,并于御榻前确定陈氏为顾命之首,辅佐新君。
此前毫无根基、默默无闻的闲散外戚骤然成了权倾天下的大将军,虽则手握军政大权,却始终如履薄冰。
天子五月中旬立太子,而五月末即驾崩,一切来得虽在意料之中,却也过于突然。
而况天子驾崩之际,身为大将军,陈勋竟然在担任卫将军的天子母舅梁略之后才得知天子驾崩的消息。待他赶到宫中时,梁贵人及梁略早已将天子即位之事安排妥当,这便由不得他不忌惮天子母族梁氏。
陈勋不是一个独断专权的人,可是掌控权力的滋味实在令人沉醉,更甚的是失去权力的担忧更时时袭上心头。他在权力的河流里涉足未深,却也已经明白,权力的巅峰,犹如万丈悬崖,不但要忍受孤独,稍一不慎,更有身家性命之危。
可是陈氏起家太晚了,即便得到了最高的地位,却也难以抗衡实力雄厚的梁氏及其党羽。
此时,海西侯赵佗找上门来。
世人皆谓海西侯赵佗不过是凭借裙带关系媚附天子的外戚,除了拍马溜须,揣测上意外,并无长处。
然而眼高于顶的高贵世家们,却不知为何英明如先帝,竟会被这样一个小人迷惑。
一生惊涛骇浪的先帝却令赵佗为侍中、中书舍人、谒者仆射,掌管着数名“散骑侍郎”、“常侍谒者”。
侍中不过是加官,本身无品秩,然却出入宫廷,彰显天子信任荣宠;中书舍人不过是个四百石的低等官吏,却有“直入禁中,出宣诏命,持传陈奏、参决机要”之权;谒者仆射,乃比千石之官,然本朝千石之官常为特设,虽俸秩不高,权力却大。带领谒者台所属“常侍谒者”数人,常在天子身边诵读奏章、陈奏顾问,且督责监察百官。所谓谒者台,与尚书台、御史台并称为“三台”,品级虽低,权过公卿。
天子设置品秩低微却权力极大的谒者、中书等,是为遏制家世雄厚、秩高身贵却权力受限的公卿。
公卿们终于明白了天子的算计,海西侯赵佗也渐渐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他品秩太低,唯天子马首是瞻,看似权力无限,却得罪了世家豪门,若无天子一力支持,捏死他并不比碾死一只蚂蚁更难。
可是他以卑微之身、裙带所系,既上了这富贵满目却也危机暗藏的巨舰,便再也下不来。这是一艘没有彼岸的航船,要么终生漂泊于寂静而汹涌的江河湖海,要么转瞬间投身于没有浩荡无边际的兼天波涛。
先帝驾崩后,四面楚歌的赵佗便去寻了上任未久的大将军陈勋。
一个空有名位,孤独面对朝中汹涌局势,一筹莫展;
一个失去靠山,却手握天子生前着力安排、位卑权重的鹰犬们。
一个需要新的依靠以维护摇摆不稳的富贵荣华,一个需要得力的爪牙去扑向四面八方的明枪暗箭。
陈勋不算深谙权术,却也知道如何用恩赏与纵容对待鹰犬,如何让骄狂的鹰犬为自己“遮风挡雨”。
可是如果让海西侯去关东平叛的话,即便是流贼,陈勋也知道是万万不可的。纵他去与邵璟争夺出征平贼,也不过是让他为陈氏作嫁衣裳。
在眼睁睁看着梁氏一党平了渭北的叛乱,董合坐稳了京辅都尉的职务,邵璟解决粮荒、稳定朝局,韩懿顺利拆分中垒营、插手五营之后,陈勋以大将军之身,很快集结了天下精锐,调集粮草,以天子诏,亲自东征。
尽管幕僚们在他身边喋喋无休,海西侯一派聒噪不已,他到底沉住了气。无论是劝他不要自陷险境,还是劝他坐镇雍都,乃至于自请出征的,他一概不听,铁定了心亲征。
只是临行之际,他还是独自去访了中常侍曹允。
中常侍曹允,凭借着与先帝的自小陪伴之情与当年的诛卫之战,成为首屈一指的宦官之冠。曾在故东宫逆乱的过程中暗自推波助澜,此举本为自保,却也自然而然地成为梁氏的同盟。
如果不是在天子驾崩的当夜,那稍纵即逝的刹那抉择之际,小黄门杜致越过他,独与令狐遂、顾绘素等人抢先向梁贵人及梁略暗自通传机密,令他失了拥立新皇的先机的话,也许他不会被迫倒像陈氏。
即便如此,陈勋若要获得哪怕一点不够忠诚的真知灼见,也唯有去找他了。在充斥着乍贵、投机、根底浅的陈氏阵营中,唯有他是见惯风浪的。
陈勋上门的时候,中常侍曹允正在病榻之上,由他的侄子曹英侍奉着向痰盂内猛一阵不可抑制地咳。
陈勋见此,未免涌起一股莫名的厌弃——他到底还是老了,不复从前搏击权力的游刃有余。何况他是个宦官,衰朽残年的样子,比一般的老者更令人憎恶。
陈勋只管在心里这样想,面上却一丝没露出来,他坐在胡凳上,笑着欠身安抚。
可是曹允是何等样人,似乎在陈勋热诚的笑容里捕捉到了真正的意思,在擦去了口角边的黄痰后,轻轻一笑,道:“老了,惹人厌之甚。大将军莫怪!”
陈勋自然堆出满脸笑容,道:“中常侍忠诚笃厚,有大功于社稷,操劳国事而致病,陈某诚敬赞佩犹且不及,岂敢厌弃?”
曹允却只露出似乎看穿了似的微浅笑容,道:“大将军纡尊降贵,驾临寒舍,必有教令,大将军吩咐,臣定奉命,任君驱驰。”
陈勋见来意已被对方洞悉,不再耽搁,便向曹允讨教东征事宜。
曹允却似乎不知陈勋内心的急切,照旧缓缓笑道:“太后日渐齿衰,陛下日渐成长;梁、邵等人虎视眈眈,大将军麾下犹自空虚。方今之际,正该树威立信,功成内外。若今率天下兵锋,一战而胜,不久定当凯旋,彼时挟灭贼之威,号令天下,谁敢不从?便是梁略也不得不俯伏听令,邵璟也不得不偃旗息鼓。”
被看穿了打算,陈勋略有些惭色,道:“仆受先帝大恩,得任大将军之职,常思回报,愿肝脑涂地。奈何根基浅薄,见识鄙陋,麾下无人可用,不得已而亲自出征,让中常侍取笑了。然身负先帝重托,无日或忘,临别在即,欲妥善安排中外,方可安心东行。中常侍睿智,愿明以教我。”
“不敢不敢!”曹允笑得谦和,道:“仆今已老朽多病,智力衰残。近辗转床褥,常怀思虑。虽然愚钝,亦有所悟。大将军执掌国柄未久,内政多委尚书台,稽查课考悉任谒者台,郎卫、卫尉半由卫将军掌控,方全力整顿北军五营,五营之士大抵归将军统领,然治军操练之日短,同生共死之情浅。今大将军亲征于东,其有利者三:与将士推衣分食,可施恩于众,凝军中之心,以断故将之旧恩;青兖流贼虽众,战力实弱,大将军奉天子之诏命,据除残去秽之大道,挟天下之强军,不日必可取胜,示号令于天下;以顾命之正,行领军之权,名实合一,督掌天下之兵马。如此一箭三雕,实至名归,天下云从。然亦有弊者二,若大将军不弃,愿直陈肺腑。”
陈勋听得满心滂湃,急于听取,忙道:“中常侍但言无妨,某洗耳恭听。”
曹允却没急着回答,却沉吟良久方道:“其弊一,万一战事不利,则如今苟且偷安尚不可得,何谈树威施恩。只怕为天下所轻,稍一不慎,局势失控而致于溃败。”
陈勋听罢,却松了一口气,道:“中常侍所言极是,然我帅百战兵锋,剿灭关东流寇,易如反掌。中常侍何不尽吐胸臆,明以告我?”
曹允听罢,半日没言语,终于苦笑道:“大将军这一去,梁氏固然犹掌宫禁宿卫,且邵璟、董合、韩懿等人为助。若率邵璟、董合等名将同往,则未能独领战功,且邵、董等人常战于北境、河西,在西、北边地根基深厚,若令他在东方大放异彩,则更不易制。若留其在京,若无制衡,恐遗祸患。”
陈勋听罢,果然恐惧犹豫起来,然沉思片刻,又道:“韩侯乃我姻亲,素日亲厚,他必不会为外人损亲戚之谊,况我任政,他自得其利,何须舍我而取梁氏?邵元璨乃清平县主之子,向得太后爱重,即便与梁略有旧,亦可笼络而使其不叛。唯有董合,为嚄唶宿将,骁勇异常,曾有先登陷阵之能,其乃梁信部曲,与梁氏实为一体,不可分割,且今为京辅都尉,手下亦有近千人,着实可畏!”
曹允道:“梁略虽掌宫禁宿卫,然虎贲中郎将乃大将军族弟,卫尉治下的宫门卫士、诸屯卫、徼巡卫士中尽有我们的人,届时我让曹英多值宿宫中,尽够防备的。韩侯为北军中候,喜结将士,素有异于常人之志,未必顾念与大将军亲戚之谊。只是他素无征战经历,若独自一人的话,倒也不足为虑。董合乃梁氏心腹,自然严防,大将军可调其同往东征,以免与梁氏应合勾连。只是这邵元璨——此前他曾多次自请讨贼关东,然太后与大将军却亲自止其所请,如今倒有些难办。”
陈勋道:“中常侍所虑及周全,策划亦天衣无缝。至于邵元璨,曹公请放心,他极为骄矜,虽未必笃诚于我,自也不愿屈居梁氏之下。我去之前,善加安抚,定然无忧。”
曹允见陈勋如此,便暗自叹息,道:“邵璟与海西侯有宿怨,在大将军与梁氏之间,也未必如大将军所揣度的那样。且梁略之弟梁武担任司马门之要职,今为大将军计,不得不防!”
“邵平侯其人,我信得过。至于梁武,倒有几分武略,可惜其人骄狂,且意气用事。日前我与海西侯用了个美人计,以醇酒妇人迷惑他,如今断无差池。”陈勋说着,笑得很是不以为意:“中常侍忧心太过,即便这几人有所异动。我率大军在外,他们手中兵力有限,如何敢妄为?况中常侍坐镇京中,我亦会留下亲信坐辅助,如此必无舛错。”
曹允话已至此,见陈勋在邵璟之事上油盐不进,亦无可如何,唯有细细谋划,以求补益。
一月后,粮草备齐,兵力集结,分三路出关东去,加京辅都尉董合为讨虏将军,率左军,为先锋;右军辅翼策应,为陈氏故旧担任。大将军陈勋自领中军,率三路兵马浩浩荡荡出征。
临行,增益邵璟封邑至一千户。留长水校尉全营及越骑校尉、射声校尉等各二百人守京师。并以从前的左京辅都尉暂代京辅都尉一职,负责巡徼京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