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到了地牢前,原来这是个高耸的山体,只有一扇小门供人进出,其中犹如天堑海沟,石壁又满是落下的瀑布滚水,毫无抓力点,再修为高深的人也逃不出去。
尘云子到了门口便停住了,对他嘱咐道:“一炷香的时间就出来,别近他身,你与他有情分不假,可一定记得防身。”
“师尊呢?”
尘云子抖抖袖子:“老夫就在门口等你吧。”
他当然知道楚回舟最想是与冼清尘单独见面,虽然不知道楚回舟现在究竟怎么看冼清尘,二人关系怎样,但他愿意为自己徒弟争取一个见面的机会。
楚回舟明白他的好意,暗含了歉疚俯身拜谢:“多谢师尊。”
他踏入山穴甬道,长风呼啸而来,水声让整个山体震动,应和他不安跳动的心脏。
四面水瀑环绕之中,冼清尘蜷缩躺在冷硬的石板地上,昨夜里还下过薄雪,但落在这里没有丝毫融化的迹象,在地上结了一层雪霜。
昔日让仙门痛斥的冼魔头何曾如此落魄过,那根铐在他脚腕上的玄铁锁并不粗重,但他好像连尝试挣脱都没有尝试,拷上去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连道挣扎的红痕都没有。
在琉璃殿上时,就有弟子报说冼清尘一言不发,哪怕被鞭笞也不说话,甚至不骂人。
他只是紧闭双眼,瘫倒在那,好像死了一样。
楚回舟原不想再看,但他缓缓踩上霜冰,那人背上发黑凝固的血痕就格外刺入他眸中,心也跟着一起钝痛揪起。
他在距离他半丈远处停下,气息摒紧。
冼清尘沾了雪的睫毛颤了颤,不睁开。
“冼清尘,你知道是我。”楚回舟哑声道。
冼清尘终于舍得睁开眼看一眼他,但也只是懒懒看一眼脚面,冻青的唇抿成一条线,依然是个谁来都没用的无所谓态度。
楚回舟跌宕的情绪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查的叹息,从鼻息中呼出一团白气。他抖开一直拿在手里的包袱,拿出一张厚实的狐毛毯。
不可忽视的重量压在身上,冼清尘拧起了眉,指骨酸痛,弯起揪住了毛毯一角柔软。
楚回舟是在关照他?哼。
冼清尘心想无论谁来他都不想说话,楚回舟能不能搞搞清楚,他们现在是明晃晃的对立关系,他要是识相,就不该来见他。
他闭上眼睛,可听见摩挲的布料声,又一张毯子盖在他身上。
冼清尘侧了头,莫名其妙地看向楚回舟。
楚回舟道:“没关系,我带了许多,什么时候你愿意开口了,我就当够了。”说着,他又抖出一张棉花毯。
又抖出一张。
再抖出一张……
……
待他不慌不忙却动作神速地盖上十条毯子,冼清尘终于支撑不住,他快要被压的喘不过气,再上一条就要呼吸困难。像被压在五指山下的孙猴子。
他嘶哑道:“停手……”
楚回舟蹲下来,移去一条被子:“师父愿意与我说话了?”
冼清尘用力喘气,看一眼在身上山似的的被子,点点头:“你不如把毯子都拿走……”
“不行,师父说一句话,我拿走一条。”
冼清尘当着他的面翻白眼。
楚回舟堪称温柔地拂去他额上雪花,入手太过冰凉,不像活人,他渡去一些灵力。
“你……”冼清尘如临大敌。
楚回舟实在有太多问题想问,那一夜他们都不够冷静,他现在想要明确的答案,无论冼清尘说什么,他都会认,都会相信。
“师父,我再问你一些问题,你要如实回答我。”
他眼底的执拗实在显而易见,冼清尘心跳空了一下:“你问吧。”
“为什么要杀越河君?”
“因为……”冼清尘止了话,他抵触这个问题,他完全不想博得任何人的同情,尤其是楚回舟的同情,更何况,楚回舟主角身份,自是与他们正道站在一起的。
他别脱出口真相,得来一句“是你错了”。
他不能忍受这句话,尤其是从楚回舟嘴里说出来。
冼清尘逃避这个可能性:“我就是看他不顺眼呗……”
楚回舟深吸一口气:“越河君没有要处死你的态度,你如果说出解药,他不会杀你的。”
冼清尘勉强轻蔑笑道:“你太天真了。解药你不用再问,我死也不给。”
“师父,是你幼稚。”
“哈?”冼清尘气若游丝,“现在你敢来批评我了。”
“别说这种话,我还要问你……你究竟怎么看我?”
这话问的莫名其妙,确是楚回舟最想最迫切得到答案的。
冼清尘哪能耽误主角的成长史,好家伙,本来好好的一个伟光正主角已经被他搞得有断袖的癖好了,还是赶紧与他撇开关系。
“还能怎么看你,自然是仇敌。”
楚回舟觉得荒谬,可看冼清尘惨状,他已经提不起与他生气的心力。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你是听云宗的,我是不二宗的,这就是原因。”
“可之前呢?之前你做我师父,我们一起度过的这么多年,都不算数吗?”
“过去之事提来何用?”
“可我记着!我忘不掉!你待我好,我一直记着!你屡次三番救我,与我练剑,我们望月而行,相伴泛舟,你都陪在我身边,我喜欢你便想与你永远在一起,现在你说都是装的?”
冼清尘暗自发苦,早知应该扮成一个耄耋老人做他师父,这样他至多把自己当成妈,而不是喜欢的对象!
他听出他嗓间的的颤抖,不知缘由自己也跟着难过,可他又道:“世上所有做师父的都是这样的,是你一厢情愿了。”
一厢情愿。
楚回舟脑中紧绷的弦终于松掉,也不知道是他终于放下,还是被恨崩断。
“好……”
楚回舟最后从怀中拿出一个锦袋,万念俱灰,单手握在掌中,只听沉闷的崩裂声,里面的东西断折,木刺刺入掌心。
他将锦袋放在冼清尘面前,话语不再如方才那样情绪浓烈,而似带着化不去的雪风:“若再给你一次选择,你还会灭杀青云山庄吗?”
冼清尘没法回答,这问题毫无意义。
他舔了舔冰冷发苦的嘴唇,道:“我依然会,但我应该,不会再收你为徒。”
最痛苦之事不过心死。
最快慰之事不过心死。
楚回舟放了手,站起身,居高临下睥睨他,寒翎剑发出微妙的剑光,剑鞘之上更攀上霜雪,只感四周又冷了许多。唯楚回舟屹立不动,黑漆漆的眸子陌生至极,如同沉渊中一种平静注视,光是被看着都毛骨悚然。
“师父,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师父,你我的师徒之情有如此簪,从此恩断,唯有做仇敌。”
楚回舟这次决绝,头也不回地走下石台。
冼清尘张了张口想说话:“诶——”毯子,毯子还没给他拿走……
突然一道恐怖厉光,他身上的数层毯子都化为乌有,只留下他掌心的一束狐狸毛,是刚才揪下来的。
啊,一条也不给他留……
罢了,他目的达成,终于赶走了他,他求之不得。
脚步声离开,冼清尘扯开锦袋,掉出险些化为齑粉的木簪,突觉眼角异样,抬手一揉才发觉一滴冰珠子。
楚回舟迈出地牢,已是耳畔清风徐过,尘云子惊奇瞪他,觉他步履轻盈,目光坚定纯粹,好像变了什么,问他“里面发生何事?”
楚回舟淡然笑道:“弟子一桩心事终了,从此可以静心修习,不负师尊飞升之望了。”
冷呐。
冼清尘实在捱不住了,站起来沿着石台走,希望借此让自己的身体恢复恢复知觉。
他本来睡得好好的,偏偏楚回舟给他盖了会儿毯子,得到过温暖后怎能再忍受得了寒冷,如今飕飕的冷气往他骨头缝里钻,好像再不动弹,就要变成冰雕了。
他小时候喜欢雪。
经常在小院里把树丛间的积雪都集起来,蒙在浅口的小碗中,倒过来就是一个小小雪山。
阿姐彼时坐在廊下烹茶,她不像他,年纪还小就已经老成持重,温声喊他快回来。
冼清尘于是放下捏紧的雪球,小手冻的红彤彤,他当时穿夹绒的天青色小袄,毛领子磨在脸颊,温暖舒服得像抱了只小猫。
他嗒嗒踩上廊阶,阿姐来捂他的手。
冼清尘知道他与阿姐长得很像,都是瓜子脸大眼睛,唯有眼睛颜色不一样,阿姐的要浅上许多,不像寻常人的黑眼仁。
“清尘,你体弱,当心受寒又要吃药。”阿姐道。
“不会的,我现在可强壮了!阿姐放心,我会保护好你的!”
童声稚气不堪回首,冼清尘再走不能,低头一看,才发现那根铁索已经到了头,只好原路折返。
这根玄铁锁可以用来压制灵力,听云宗也是下了血本。
他走走停停,总有往事忽现于脑海,不再是那些痛苦的片段,而是美好的。
听云山脉地处内陆,小时候从话本故事里听来各种地方。
他有次突发奇想要去看海,与阿辛偷偷溜出家门,被族中的长辈逮了个正着,屁股抽了十下,阿辛也要被罚,他拦着不让。
男子汉做事一人当,阿辛该受的那二十下于是也打在他的屁股上。
他晚上痛的眼泪啪嗒啪嗒直掉,阿辛也守在床边掉眼泪,但他除了痛,心里却很高兴,因为他有了保护别人的力量。
他与阿姐都不能踏出宅邸,可宅中也有年龄相仿的玩伴,所以他从没有感觉到寂寞。
他们夏日里捉蝉听雨,冬日里赏雪取暖,最无忧无虑的童年。
那时候真好。
许是因为眼前路已经走到了尽头,所以他才过于频繁地忆起旧时光,往事可回首,前者不可期。就盼着楚回舟下手可以利落点了。
等冼清尘在自己记忆中反刍品味到八岁,地牢又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冼清尘冷嘲热讽:“越掌门怎么亲自来了?毒又深了吧?”
阴影中的人迈出光影,越河君竟空手而来,连佩剑也没带。
“冼清尘,我来,是想告诉你当年的事。”
“当年的事还有什么好说?我不想听。”冼清尘拉过玄铁锁,甩在自己身后。
“可你总要知道原委,知道真相的人都已经被你杀死,只有我能够告诉你。”
“然后给你解毒?休想。”
出乎他意料,越河君摇头:“你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只知后果,不知前因。种下恶果的是冼家长辈,你与你姐姐也只是试验品。”
冼清尘脸上无悲无喜,难道他要说他恨错了人,他们就什么错也没有吗?
“冼家修为不进,你祖父早年在我听云任藏书阁长老,偷取禁术,秘密炼制禁药,试图造出先天聚灵丹心,可是术法错综,岂是平凡修士可以做到的?结果术法出现纰漏,你二人的体质便由此而来。”
“可杀我之人,杀害我阿姐,杀害阿辛之人是你,是你们!什么大义,不过一群伪君子,若正道都是君子,我与阿姐的体质又有什么威胁?让我们做平凡人不好吗?让我们离开听云不好吗?”
越河君正色道:“冼清尘,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聚灵丹心,哪怕是我,也动过一念,我无法保证你们离开听云,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冼长老让你携丹而逃后放出消息,我们都去追你,实则,你被骗了,你体内的那颗并非聚灵丹心。”
冼清尘一愣,险些站不住脚。
越河君道:“你少时便体弱多病,他们这么做,只是一个障眼法,留下真正的丹心,而你,自然是被放弃的那个诱饵。”
耳鸣声阵阵,冼清尘合上眼,觉天地旋转不可停止,绊倒铁索,怔怔跌在地上。
“不用说了……不用说了……”
越河君还要再说,可冼清尘突然拔高音量止住他:“我说了不要再说了!我只信我自己!我没错!我杀你,我杀你们,只是为我报仇!为我阿姐,为阿辛!别的都与我无关!”
他陷入了自己长久以来的执念中,神色癫狂,玄铁锁咯吱作响。
越河君背手,叹了口气。
“无论如何,你做下诸多罪孽,经过仙门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