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然盯着那门口,问闻启:“你对那沈家兄弟还有印象吗?如今他们如何了?”
虽说两兄弟算计过自己,但昭然也不是个小气的。知道他们情有可原后便搁置不提,谁还没点难处了。
但如今这怪异场景又不得不让昭然想到曹相见和二人的关系。
“之前在朝中干得不错,人缘也不差,就留下来了,我也没多留意。”闻启回答她,两手扶着昭然肩膀,不让旁人撞上。
他看向那房间,顿了顿又道:“不过眼下得重新考量了。”
房门一直是紧闭的,看不到里面发生了什么,有人进出才快速开关,趁此瞄一眼,只能看见里面树了一尊神像,周围燃蜡烧香,灯火通明。
此时闻启注意到一个关键问题:“我们好像没有贡品。”
这一路上高矮胖瘦的人,无一没有拿着和自己身份匹配的贡品。家境贫寒些,渴望来年丰收就带上一小袋子的米;生活上还算富足就尽力搜集一些锦缎绫罗,祈盼个衣食无忧;再有拿着玉器宝石彰显身份的也有之。
形形色色,无不体现这犄角旮旯的小庙闻名远近的程度。
两人全身搜罗了个遍也找不出个像样的贡品,最后闻启盯着昭然腰间的葫芦。
昭然一把捂住,“里头都是生魂,还没来得及超度呢。”
闻启无所谓去扒开她的手,“又不是真让你当成祭品上供了,就是装装样子,你还真信里面能当着我们的面在这葫芦上做手脚,替你转运啊?”
此话一出,前前后后七八个人都转过头齐刷刷地看向两人。
都排到人家门口了,还净说些大逆不道的话。
闻启楞了瞬,轻轻自扇两耳光,“死嘴。”
不满的眼神这才不情不愿地挪走。
此时,门又开了,这回从里面走出来的人可不一般,手里竟然抱了三尊小金像。
男人生的肥圆,肚腩大小远超裤腰几百公里,本在一群骨瘦如柴只能寄希望于虚无神佛的穷人堆里就够显眼了。
偏他还一路嘚瑟地走过来,眉毛都快飞到和月亮平齐。
财不外露是有一定道理的。
他刚走到昭然前面三四个人时,怀里的金像被一男人给直接抢了去。
“你干什么?”那胖子忽然停下,腰上肥肉抖了两抖。
“你干什么?”那人竟也毫无惧色瞪着他。
抢金像的人留了一嘴巴络腮胡,大冷天的衣袖也撸在胳膊上,麦黑色健硕肌肉在烛光映衬下,油光发亮。
这也太嚣张了。
就在昭然以为毕竟有这么多人看着,起码得有一两人出面讲个公道的时候,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肌肉男旁边一小个子趁胖子不注意,又抢了他一个金像。依旧正义凛然地望着他。
“你们找死是吧?”那胖子怒了,“抢东西抢到老子头上来。”
“谁证明这东西是你的?”小个子可能是因为紧张,保持着一脸严肃瞪着他。
“我,这么多人都看着呢,你说呢?”忽然被这么理直气壮堵一下,胖子胸口的气差点没理顺。
他横眉冷眼瞪了一圈周围的人,想要个说法,但这模样哪里是求人的模样。
没一个人替他讨饶的。
都回避他的目光,唯遇上昭然和闻启的时候,两人一脸冷漠给他瞪了回去。
胖子此时最不禁惹,看着就要上来找茬。闻启轻理了下衣衫,不经意露出腰间反射着银光的剑戟。
他又退了回去。
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去抢那小个子手里的金像。
说不过还打不过嘛。
他心里还是有数,先挑了小个子入手,起码得保住两个金像吧。
可没想到那小个子反应极其迅速,在他扑过去时,轻一弯腰,护着怀中金像就险险躲过。
胖子扑了个空,肥肉惯性太大,带着他重心不稳往前踉跄了两步,然后一个趔趄,怀中仅剩的金像也脱了手。
人群忽然间一哄而上,哄闹着就要去抢那剩下的金像。
但既然能从原主那儿不要脸地抢过来,必然能从他人那儿再抢走。
昭然显然高估了这群人的素质。如果说来之前,她还为此高兴,认为这群人是这个皇城仅存的,心中还有信仰的人。
到现在,她只觉得荒唐。
就像单纯的胖子原以为这里排队的都是心有神灵,克己奉公的老实人。没到却是心中早就失了信仰,与他一样投机取巧钻空子之徒。
这不是昭然最初以为的,对神佛有尊崇。
反而是失去了心中的约束准则后,随意践踏、捏造、歪曲神像,甚至自创信仰的狂妄之举。
即使众目睽睽之下,胖子竟也无法证明三个金佛是他的。
他没有刻上自己的名字。就算他刻上了自己姓名,这群人也似乎有千百种法子去用谎言一层一层掩盖掉真相。
疯狂,颠覆,毫无底线地撕扯,抢夺。
一群人失心疯一般,眼中只有那三尊金像,完全置狭窄的巷道于不顾,丝毫没了刚才假模假样排队参拜的虔诚。
而三个金佛,说破天全拿到手,也不过能衣食无忧一两年而已。
人们的理智昏聩,逻辑断裂,烧红的眼里只剩下得不到的利益。
还强加上一幅“不公平”的幌子。
昭然后脑被撞到墙上。这里围墙凹凸不平,她护痛一声,甚至能感受到鲜血顺着脖子流进后背,麻酥酥的触感。
闻启也被推搡得差点没站稳,两手撑在墙上,将她圈在自己怀里。
他龇牙咧嘴尽力为昭然圈出一个安稳的空间,“他们都疯了!”
本该是寺庙清修之地,门外却因为三尊金像乱成一锅粥,往来百姓似乎都不在意脸上这张人皮,在黑夜的掩映下换上了恶魔的嘴脸。
饶是闻启护着,昭然也免不得被撞上两下。但更让她在意的是那房门再也没打开过。
好像这外面的喧闹和争吵完全和它无关一样。
“快去堵房间里的人!”
昭然顾不得当心,从闻启腰间拔出那把剑就往前冲。
果然在躁动的人群中,还是这种时候效果最好。
银光一闪,周围手无寸铁的百姓十分自觉且迅速地让开一展臂的距离。
剑柄被昭然斜握着拖在身后,两人就这样杀了条路出去。
人群怔愣的中途,有人又动手抢了抢那金佛,但眼神同样聚焦在他们这边。
一脚踢开那房门。
果然是沈家兄弟。
但更令人诧异的情况出现了。
沈道跪坐在神像前,僵硬地挣扎了下,似乎被禁锢住了。
而另一边,沈庄面色沉静朝他们走来。
是的,沈庄确确实实站起来了。
他身量本就高,气质沉稳安静,长腿一迈,像是书里走出来的人物,似乎还能闻见笔墨的气息。
“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沈庄平时待人接物一贯有礼,昭然略微向他颔首道。
沈庄有些惊讶,见昭然面向自己,停在原地,温声开口:“你能看得见我?”
“你,你……”沈道本就口吃,此时又不得动弹,简直要被憋死,脸上血红一片。
昭然看了他一眼,又转头看向沈庄,点点头。
“身体本来就不好,又生了病。”沈庄咳嗽两声,自然道,“人就没了。快得很。”
他说罢又无奈笑笑,“因为放心不下这个小结巴,过来看了两眼,没想到被他给诓下了。”
闻启沉声说:“他是在利用外面那些人的生气为你续命?”
沈庄楞了瞬,有些愧疚地点点头。
他生前就虚弱,死后对活人的束缚当然更不能持久。沈道此时突破限制,还未等沈庄答话,转身就朝两人刺来。
昭然迅速往后一躲,拉着闻启也是一让,她问:“谁给你这么阴毒的法子?”
“你,你管我!”沈道吼着又是一剑,他底子不错,两人几乎是险险避开。
昭然一边避让一边提醒他道:“你这是损阳补阴,有违天道!”
“我要我哥!”
他此时根本听不进去。
“如,如果不是他们看不起我们,哥,哥就不会找不到好的医师……我们,我们努力这么久,换来的,又,又是什么天道!天道,天道就是个屁!”
沈道劈砍得果断,供桌,木椅几乎是一刀两段。但昭然和闻启别说两人都在场,就是一人也能制住他。只是此时需要趁着沈道情绪激动套些话。
但沈庄并不知情,只怕自己弟弟又要当着自己面砍死两个无辜的人,急得在一旁直拍腿,他厉声吼道:“沈千风!够了!我真的要走了,我也受够了!”
剑尖和昭然鼻尖只有半寸距离时停下了。
昭然只见沈道瞳孔猛地紧缩,抽搐得厉害。
闻启趁此时机将昭然拉到身边,小声在她耳畔责怪:“能躲远点就躲远点,你搁这儿练习精确度呢?”
昭然被说破心思,不好意思朝他笑了笑。
“什,什么?”沈道有些茫然地看向他哥,语气里的破碎让昭然有些心疼。
这样的对白她见过不少,逝者已矣,但生者往往自欺欺人,想要努力证明着什么,亦或是去挽回些什么。
“你,你不能和我说话,我,我说了,我在生气。这段时,时间,你别,别找我!”沈道越说越激动,结巴同样更加严重。
“你,你不能就,就这样不管,不管不顾地走了,我,我会恨你!”
他几乎是恶狠狠的语气,但因为带着哭腔和鼻音,却更像是在撒娇。
说到最后,沈道眼神里全是空旷,自言自语道:
“别,别说话,我还,还不想理你。”
完完全全一个小孩子赌气模样。
“那你别哭了。”
沈庄叹了口气,“这样我放心不下的。”
“这……”昭然犹豫着要不要开口。
沈庄垂着眸子,沉声说:“是荣青阳,是她给千风支的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