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眠。
黎明微光透过窗帘缝隙时,星光仍睁着干涩的双眼。思绪像是被拉长的线,记忆中的血腥画面如影随形,直到小狼崽的爪子轻轻扯动被单,才将她从梦魇中拽回。
“嗷嗷——”
她勉强扯了扯嘴角,将毛团举到眼前,干裂的嘴唇碰了碰小家伙湿润的鼻尖:“你倒是睡得香。”
团子在颈窝蹭几下,发出轻微的呼噜声,呼出的热气驱散了些许彻骨寒意,让她稍稍找回了一丝现实感。
敲门声突然响起。星光慌忙坐起身,胡乱系好敞开的领口快步走向大门:“谁?”
“汉斯,是我。”弗雷德里希沉稳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开门。”
星光愣了一下,旋即开门:“……弗雷德里希中尉?”
军装笔挺的帝国中尉站在晨光里,目光扫过她凌乱的头发和青黑的眼窝时,眉头拧成了结:“你的脸色看起来差劲极了,被昨天的事吓破胆了?”
指节无意识地攥紧又松开,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还好。”
“别逞强,臭小子。”宽厚的手掌揉了揉她的发顶,“菲利克斯关禁闭这几天,你归我管。”他顺势揽住她单薄的肩膀,语调轻松,“正好米伦坎普上校让我暂代5连的训练。赶紧换作战服,带你去坦克靶场透透气。”
“啊?”
“愣着干什么,快换衣服。”
“啊!”
弗雷德里希照着星光不着调的后脑勺就是一记爆栗:“菲利克斯交代了,不能让你像受惊的野猫似的整天缩在宿舍!”
“嗷嗷!”
“现在!立刻!”弗雷德里希一把夹起兴奋摇尾的小团子,拎着她往屋里带,“汉克斯我帮你看着,三分钟穿不好,就让你们连的人过来把你塞进炮管发射出去!”
“嗷呜~”狼崽在他臂弯里抗议。
三分钟后,穿戴整齐的少年站在门口,衣领还翻着一角。
·
坦克靶场位于基地北部的开阔沙地,两辆豹式坦克与数辆三号突击炮静静蛰伏,引擎轰鸣震得地面微微颤动。阳光在金属装甲上跳跃,折射出刺目的光芒。
星光眯起眼睛,看见几名满身油污的士兵正在检修履带。上次来时,她曾目睹坦克对“无人机”的实弹射击训练,不知今日又会见识到什么新花样。
“哟呵——汉斯!”一个魁梧的士兵朝他们挥手,脸上带着粗犷的笑容,“中尉,您可算把这小子带来了!”
弗雷德里希拍了拍星光的后背:"这是贾斯珀上士,你们连的坦克炮手……我记得你之前是填装手?”
“是的,长官。”星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贾斯珀。原主汉斯并非善于交际之人,唯一称得上朋友的卡尔早已阵亡。
“开过坦克吗?”
“没有,长官。”
“没开过?”贾斯珀挑了挑眉,露出一口白牙,“那今天可有好戏看了!”他先前听说过【奥丁小子】的故事,如今认真一瞧,倒是个瘦弱的小身板。“来试试装弹!”
说着扔过去一枚训练弹。
这东西比想象中的要沉一些,星光踉跄着接住,险些被砸中脚背。
“见鬼,你小子在后勤处把力气都耗在床上了?”对方老不正经的调侃引来一片哄笑。几个正在检修引擎的士兵探出头,油污脸上的戏谑比阳光更灼人。
弗雷德里希踹了踹履带:“别欺负菜鸟,小心被你们的费舍尔上尉记仇。汉斯,上驾驶位。”
贾斯珀先一步爬上坦克,掀开舱盖:“上来,奥丁小子,让我们见识见识你的驾驶技术。”
星光放下那枚训练弹,学起他的样子笨拙地爬进狭小的舱室,坐在驾驶位上感受着当初维克多被变形的座椅卡住的绝望。
仪表盘上贴有一张的泛黄照片,不知是不是某个阵亡乘员留下的全家福。
“左脚离合器,右手变速杆。”贾斯珀半个身子探进驾驶室提醒,“可别记错了,这24吨的钢铁婊′子比女朋友难伺候,得慢慢……操!”
引擎的轰鸣忽尔炸响,盖住了他的尾音。坦克猛地前窜,像挨了鞭子的野马横冲直撞。
沙土在履带下爆成黄云,贾斯珀的脑袋重重磕在并列的机枪支架上,惨叫被颠簸碾成断续的哀嚎:“油门……松油门!看路……他妈的看路!操!”
“他妈的!刹车!快刹车!”
漫天沙尘中传来弗雷德里希的咆哮,混杂着外围士兵们看热闹的口哨声。星光死死攥住操纵杆,从延伸后方的潜望镜里瞥见中尉挥舞的军帽,和灰扑扑的小狼崽一前一后狂奔,像极了被激怒的鸵鸟。
突击炮最终卡在反坦克壕边缘,有惊无险。
被吓得三魂不见七魄的上士先生捂着通红的额头钻出炮塔,放声大喊:“我敢打赌,这小子绝对是被派来谋杀我们的新型武器!”
星光瘫在驾驶座上,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她爬出舱室,呆呆地坐在铁甲板上听着四周此起彼伏的调侃声。有士兵扔来装酒的水壶,劣质杜松子滑过喉咙的灼烧,竟让她尝出一丝活着的实感。
“该死!”
弗雷德里希将怀里的小团子抛还给星光,拍着胸口心有余悸。
“感谢上帝,菲利克斯把你收编了!”他抹了把满脸沙土,活像刚从撒哈拉逃难归来的,“再让你碰操纵杆,整个维京师都要举着铁十字勋章申请调去步兵队了!”
“不!长官,您听我狡辩……呸,解释!”星光抱起团子跳下坦克,当时有那么一瞬间确实是想起了死在战场上的维克多,但这不代表她想去见上帝,“那油门踏板卡住了!真的!我对瓦尔哈拉神殿发誓!”
远处看热闹的掷弹兵们正模仿她刚才蛇形驾驶的姿势,七八个钢盔在沙丘上扭成滑稽的波浪。
几个围过来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家伙,意拍着装甲板起哄:“汉斯,要不要试试开炮?保证比开车有意思!”
说起开炮,星光倒觉得可行,毕竟先前在科尔松战场上有库尔特活学活用的教导,总归不是小白。
弗雷德里希见人摸着炮闩沉思,不由得瞪大眼睛:“汉斯,你还真想开炮?”
“长官,不行吗?”她还想试试库尔特的教学成果呢。
“你觉得可行?”
某人煞有介事点头的模样让一旁还在捂脑袋喊疼的贾斯珀瞬间来了精神:“哈!奥丁小子要唤醒雷霆啦?”又对着故意绷紧脸的弗雷德里希咧嘴露出一口白牙,“长官,让【‘他’】试试呗。反正咱们今天带的都是训练弹,最多就是把靶场炸个坑,总比让他再开一次坦克强!”
弗雷德里希:呵呵。
最终,心软的长官在少年期待的眼神中败下阵来:“贾斯珀,你来看着点。”
贾斯珀哈哈大笑,伸手把星光拉进炮塔。“瞄准?简单!十字线套住目标,按下这个按钮,”他一边说,一边指着炮塔内的瞄准镜和操作杆,“剩下的就交给诸神了!”
看热闹的士兵远远地避开了,有几个不怕死的躲在抱着狼崽子的弗雷德里希身后,又被他一脚踹向了安全区。
沙丘上的十几个钢盔,在烈日下排成观礼席。
瞄准镜十字线对准三号靶标,风速修正两密位。星光回想起当初的操作指南,“目标距离五百,准备射击——”
“等会儿,直接打移动靶才带劲!”玩心大起的贾斯珀忽然转动方向机,炮管指向正在沙丘上做鬼脸的臭小子们。那群人顿时像受惊的鹌鹑四散奔逃,有个倒霉蛋的裤子被铁丝网勾住,露出半截花内裤。
“诸神在上!贾斯珀上士!”
意识到不对劲的弗雷德里希,皮靴重重踹在履带板上:“喂,狗娘养的东西!再胡闹,我就把你们俩塞进炮膛当人肉炮弹!”
听得出长官的咆哮是真生气,贾斯珀忙讪笑着把炮口调回正轨,将击发绳递还给脸色苍白的星光:“好啦好啦,开个玩笑而已,这不是没打靶嘛!”
“上士先生!”星光攥住麻绳,手心渗出冷汗。
妈的太胡来了,万一手抖呢!
“咳咳,准备开火。”上士先生收敛笑意。
十字线里的木制靶车,开始与科尔松战场中的T34轮廓重合。
轰!
炮闩闭合的金属撞击声震得耳膜生疼。
训练弹在五百米外掀起沙暴,被气浪掀翻的靶车轱辘滚到观测兵脚边。掷弹兵们集体噤声,有个举着望远镜的家伙喃喃道:“诸神在上……正中发动机舱。”
“上帝,菲利克斯这自私鬼!居然把天才炮手当洗衣工!”差点惊掉下巴的弗雷德里希惊喜地爬上坦克,不顾危险地掀开舱盖,兴奋地对着里头大喊:“干得漂亮,小子!看来科尔松的战场没白待!
星光有一瞬间迷糊,但很快就适应了长官的大呼小叫,咧开嘴嘿嘿笑起来。
“嘿,汉斯,现在我要你打移动靶。”弗雷德里希掏出怀表看了眼,指向正在安装滑轮装置的勤务兵,“四发训练弹,测一下你的命中率。”
“嗷——”
小毛球缩成一团,仅露出两只立耳在探索周遭。
星光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滑轮轨道尽头摆着一排苏联坦克轮廓的木板,炮塔位置用红漆歪歪扭扭地涂着镰刀锤子。
她微微皱眉,燃烧的T34残骸与血肉模糊的苏军尸体在脑海中闪回。握着操纵杆的手指关节泛白,迟迟没有动作。
“怎么了?”贾斯珀的声音贴着耳后传来,“你在犹豫?还是在害怕?“
既有犹豫,也有害怕。
瞄准镜里的十字线开始晃动。她——东方星光——既不是真正的汉斯·霍夫曼,也不是被战争异化的杀人机器。这具躯壳里装着来自21世纪的和平灵魂,记得历史书上记载的每一场悲剧。
真正的敌人从来不是某个国家的士兵,而是滋养战争的疯狂意识形态,万恶的法西斯!
“目标距离四百,风速修正一密位……”
扣住击发绳的手指微微颤抖,冷汗顺着脊椎滑进衣领。
“汉斯?”
“我……我做不到。”
瞄准镜里的镰刀锤子正渗着血,那些苏联标志在视野里幻化成燃烧的村庄、坍塌的教堂,以及战壕里永远年轻的尸体。
她又想起了维克多卡在驾驶舱的焦尸,帕尔茨夫人收到儿子的阵亡通知书时该有多么绝望啊!
弗雷德里希等待许久,见炮管始终没有动静,用力敲了敲观察窗大吼:“怎么回事?”
但回答他的是上士先生:“长官,汉斯在害怕。”
“……”
双方沉默半晌,最终长官叹息道:“汉斯,将靶子想象成你最恨的人。”
星光闭目凝神,再睁眼时瞄准镜里的镰刀锤子已化作拉赛尔染血的金丝眼镜。
想要呐喊,拼命尖叫。
“很好。”她瞄准移动目标,手指扣紧击发绳。
轰!
首发训练弹擦着靶板掠过,炸起十米高的沙柱。观测兵挥舞着小红旗打出脱靶的信号,远处传来一阵嘘声。
再次调整炮口,继续。
轰!轰!轰!
三发训练弹间隔十秒射出,炮闩开合的金属撞击声震得耳膜生疼。
第二发命中履带时,贾斯珀吹了声口哨。第三发精准贯穿炮塔结合部,第四发直接将木靶炸成碎片。观测兵疯狂挥舞双旗,红蓝旗面在沙尘中猎猎作响。
吃瓜群众们刹时安静下来,有个正在喝水的士兵呛得直咳嗽。
诸神在上!
“嘿,奥丁小子!”弗雷德里希紧盯着望远镜里的靶车残骸,揉揉小狼崽的耳朵半开玩笑说,“汉克斯,你家主人的这水准都够去教导队当教官了!”
他拍拍舱盖,吼道:“再来两发!我要看极限射速!”
贾斯珀已经将第五发训练弹推进炮膛:“汉斯,这次试试打双靶!”
星光翻白眼,这家伙在说什么梦话呢!
“试试呗,”他指指车顶上的弗雷德里希,“让布莱克曼中尉对你刮目相看。”
训练场上,打双靶理论可行。她记得之前在库尔特笔记本上,看到过实战场一炮击伤两辆T34履带的记录。
“我尽量。”星光说。
轨道尽头,两辆靶车正以相反方向交错移动。
“左靶车三点钟方向,距离四百一十!右靶车正在转向!”
距离四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