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后,陈府派人来说了一声,两府马车便分开了。原来,今年恰逢陈小娘子的外家过六十大寿,陈夫人便带着二儿子和陈小娘子上都护城来贺寿。正好常平伯府也要上来,两府便一起结伴出行,方便路上彼此照应。
写信说不回赭石城的明明是博嘉,宋夫人心中却自有判断。
“小娘子可曾与庆亲王商议过明年大概准备何时开始走礼?”
“还未曾说过。”博彤说。
“无妨,”宋夫人笑道,“你毕竟年轻,这些事不好谈得,如今我和你父亲既来了,自然由我们去谈。”
昨晚,因为庾昭明的话,博彤怒火中烧,翻来覆去,辗转反侧,只是睡不着。折腾了一晚,到凌晨时分终于朦胧睡去时,脑子里忽然冒出了两个字:退婚。这个念头一出,她当即清醒,看着床帐,一直睁眼等到了天亮。
可现在,面对宋夫人,那句想了整整一晚的话,忽然就仿佛失去了说出口的机会。能说出口的只有一句不急,“宫中初定是明年三月,届时自然会有使者来与父亲商谈,夫人不必着急。”
宋夫人含蓄而委婉:“怎么能不急呢?都等不及过年,我们就忙忙的上来了,自然是急的。”
常平伯拍着女儿的手,终于说了一句话:“亲王成婚是大事,必然要按宫中程仪。提前上来也好,彤儿参加擢选这一程我们不在,此刻总要表现出我们的殷勤来。”
不管在内帷如何,在外,宋夫人总是足够顺从丈夫的。既然常平伯开了口,她淡淡一笑,不再说话,而是稍稍掀开车帘,向外寻找儿子的身影。
博嘉不肯坐车,非要骑马,冰天雪地的,宋夫人实在担忧。她向前看了一时,终于依稀看到了儿子的背影,仿佛又瘦了一些,实在令人心疼。
马车停在了位于吉庆坊的一处宅门前,这处宅院便是博王后当年嫁入宫中时常平伯购置的院子。门前,接到消息的管事带着人迎候,待马车和行李都进了院子后,丞相府管事提出了告辞。
他奉命来迎接常平伯,现在人接到了,常平伯又是初到,想一想便知必定有许多事情要调理归置,自然不便继续打扰。
常平伯让他留下,“寒冬腊月,劳你来接我们,怎么能让你就这么走?我让他们备一桌酒席,好歹请你喝两杯。”
“哎吆!”管家笑着躬身,“使不得使不得,小人不过是奉命而行,伯爷言重了,伯爷厚爱,小人心领,只是实不敢当。”
常平伯见他不从,便拿出一个荷包递了过去,“那就拿一个荷包,回去要是冷了,去喝两盅。”
管事平日没少收这种荷包,但这么熟稔自然的,实在廖廖,于是笑着接了过来:“多谢伯爷。那小人就不客气了。”
又说:“夫人说,伯爷和夫人初到,必定旅途劳顿,今日便休整一晚,明日再派人前来接伯爷与夫人过府。”
“好,知道了,有劳。”常平伯说。
管事走后,常平伯一手一个,牵着两个孩子的手将整个宅子看了一遍,知道是博嘉看着人收拾的,不住夸赞,尤其他心里对博嘉有些愧疚,夸赞更是不绝于口。“好,嘉儿能办事。”
博嘉虽然对父亲不满,但所谓一家人便是如此,没有人能做到真正的恩怨分明,不过都是在恼怒与原宥之间混沌前行而已。
见父亲这带着一丝讨好意味的不住夸赞,博嘉终究心软:“这是儿子应该做的。父亲满意就好。”
“满意满意,再满意不过。”常平伯连声道。
宋夫人到这时终于有机会接话:“都看过了,收拾得很好。也走累了,不如去堂上坐下歇息罢。”
于是一家人向正堂而去。到了正堂,宋夫人才知博嘉和博彤的行李还在丞相府,今晚还要回去。
“既然知道我们今日到,怎么不早点搬过来呢?”又说:“我看也不必回去,就在家里睡,铺盖多的是。”
“已经同姑姑说了今日还要回去住一晚,不好临时反悔。天色已晚,母亲收拾正院且忙不过来,何必非要将所有事情搅在这一时?”
常平伯对儿子有愧疚,宋夫人可没有半分歉意。见儿子不从,说:“不过收拾一床铺盖,有什么难的?我们已经来了,你还住别人家,是什么道理?”
博嘉转过了头,是不愿争吵,也不愿多说的意思。宋夫人担心了一路,到了儿子却是这副样子,不由怒从心起,正要指责,常平伯按住妻子,说:“算了,嘉儿说得也是。我们刚到,忙忙乱乱,哪里收拾得清楚。再者,路上这么多日都过来了,也不差这一晚。明日搬就明日搬。何必非要犟着今日过来?”
宋夫人见丈夫也帮着儿子说话,觉得父子二人都不能体谅她的一片牵挂,不禁伤了心,恰好厨下的人来问是不是要准备晚饭,宋夫人干脆揩过泪,起身出去吩咐了。
吃过饭,天色将黑时,博彤和博嘉坐上马车,向丞相府而去。
“先前在城门外,你说了一句话,当时我没听清。是说的什么?”马车上,博嘉问。
“没什么。”博彤说。
博彤不肯说,博嘉便慢慢闭上嘴,沉静而隐忍。每当他露出这样的神色时,博彤总是会不忍,她于是强制着,让自己转过了头。
第二日,博夫人派人将常平伯和宋夫人请了过来,安佑也提早回府,两家人一起吃了一顿家宴。
席上,博夫人问起了昨日入城的情形。“我听说有人同你们一起入城?”
说起陈府,宋夫人的笑容真心了两分:“是赭石城城守的夫人,她带着她家公子和女郎上来贺寿。我们两家本就亲近,便约着一道上来了,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原来是她家。”说起陈家,博夫人自然清楚。在赭石城,他们博家身有爵位,门第显赫;陈家虽无爵位,身为城守,却手握实权。
“我记得陈家两位公子已经成亲,唯独那位小娘子尚未成婚。不知可说定了人家?”
宋夫人的笑容更深:“还未曾说定呢。”说完,终究忍不住矜持道:“其实去年,陈家稍微表露了一番看中嘉儿的意思。”
博夫人有了兴趣:“当真?那如今定下来了么?”
说起这件事,宋夫人满腹抱怨:“就是未曾定下来。这事说来话长,我也不想多说。”
既然说来话长,博夫人也不多问,只是笑道:“我看你也别急,这事多半还有机会。不然,这次陈家也不会同你们一道上来。”
这话说中了宋夫人那点隐秘的愿望。“那就承你吉言。”她笑道。
“找机会你再去问问,这种事,咱们男家本就该主动些。”博夫人给了个建议。
“这我知道。我正想着陈夫人父亲大寿当日,是不是该送份礼去。”
“自然该送。你若不知送什么,我同你商量商量。”
“那真是再感激不过。”
上席,两位夫人谈得热火朝天。常平伯与安佑对这种话题不感兴趣,两个人一杯接一杯,闲谈劝酒。安璇与安媛听着她们母亲的话,安静吃着饭,既仿佛听懂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懂。博彤和博嘉,则一个如若未闻,一个隐忍而沉默。
这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席散后,宋夫人邀博夫人有时间去永庆坊坐一坐,“眼下还在归置东西,等收拾好了,我设个小宴,请你和两个外甥女去坐一坐。”
博夫人笑应了:“一定去。”
宋夫人又问博嘉博彤行李收拾得如何,“若收拾好了,就一同回去吧。”
博嘉说还差一点,“您和父亲先回吧,我和彤儿稍后就回。”
有多少东西,就收不完?宋夫人正要说话,被常平伯一把拉住了。“好了,一点小事,随孩子们安排罢。”宋夫人还要坚持,但转头见安佑和博夫人都微笑看着她,只能作罢。
常平伯夫妇走后,博嘉去前院收拾行李,博夫人带着博彤回内院。今日博彤异乎寻常的沉默,博夫人都看在眼中。“再忍过这几月罢,等你出了嫁,一切都好了。”
博彤默然一笑。
“刚才席上,我说了宫中对这桩婚事对你的满意,你那继母只要不颟顸,便该知道轻重。转头我再往宫中递贴,带着她和你往宫中走一趟,见一见你阿姐,她更该清醒。所以你放心回去,安安静静过完这几月就好了。”
博夫人谆谆交代,字字句句,都是关心。毕竟是自己的亲侄女,往日不觉得,今日身临其境,才真切看到了其中琐屑的忽视和沉默。
博彤无话可说,只能深深谢过。“这一年,叨扰姑姑和姑父许久,又劳姑姑为我操心,为我筹谋,这份恩情,博彤没齿难忘。”
不知为何,这话蓦然让博夫人觉得心酸,她一把拉过博彤,除了一句哎呀哎呀,你这傻孩子之外,其他再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