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同门争执。
想到连柯玉从背后盯她时的古怪眼神,他犹豫片刻,思忖着说:“楚师妹,若是一人一间,岂不更清静?”
楚念声正想呛他,却又及时记起这人是个死守规矩的。要是和他争论,指不定有多烦。
她想了想,开始面不红心不跳地胡扯:“迟师兄当我是在欺负她不成?师兄也不想想我俩什么时候才进宗,何况现在还不清楚邪祟底细,我俩住一间房,也好互相照应。”
经她提醒,迟珣才记起她俩是初入宗门,连内门弟子都还不算。
他颔首:“也有道理,既然这样——”
“迟师兄,”连柯玉打断他,“这不妥当。”
“那——”
“怎么不妥当?”楚念声睨她,“还是你在嫌我?”
迟珣:“你们——”
“长姐夜里若有事找我,可以随时叫我。无需、无需同住一间房。”
迟珣:“那就——”
“不好!”楚念声定定道,带着不容置喙的顽劣,“连柯玉,你就得听我的。任你怎么想,也得听我的!”
要是还瞻前顾后地考虑别人的感受,那她还算反派么?
房中陷入一片安静。
赵老板自知不该掺和进去,从一开始就噤了声,像一尊高高胖胖的泥雕像。
而迟珣也不再试图插话,耐心等着,等了小半刻也没人说话,才耐心问道:“决定好了吗?”
连柯玉想说什么,可看见楚念声的神情,到底住了声。
楚念声则望向赵老板,定定道:“就安排两间房。”
这次连柯玉沉默着,挤不出一个字,只不过脸上仍旧浮着缺氧似的薄红,直到出门都没消褪。
三人按计划布下寻灵阵法,想找到鬼祟留下的痕迹。
楚念声以前只在书上读过或是听别人讲斩妖除魔的故事,这还是她第一次亲身参与其中,也才发现,现实和话本的差距实在太大。
根本不是像书里写的那样,用一两个精妙的术法就能找着任何藏在暗处的鬼祟,追踪妖魔的踪迹也没她想的那么有趣,甚至十分繁琐枯燥。
一整个下午,她都在客栈里跑上跑下。
又热又累,还得时不时对上赵老板殷切的目光,那眼神比入宗试炼更像考核,仿佛在无声无息地审视着她、期盼着她。
真是好一顿折磨,弄得她连声累都说不出口。
日头西沉,他们几乎搜遍整间客栈,愣是没找着丁点儿痕迹。
唉……
她直起僵麻的背,透过客栈大门,看稀稀拉拉的人群,看蜷在石坎底下打瞌睡的猫,又看远处覆在山脊的红光,开始觉得“青史留名”也没这么容易。
她实在接受不了忙活一天却一无所获,因此当迟珣问她俩怎么看时,她忍不住作恼:“寻灵阵法都找不着,那岂不是个非人非鬼、非妖非魔的怪物?”
但凡是个人,身上多少都会沾点儿灵息——除非那邪祟已臻化境。
但也不大可能。
毕竟按赵老板说的,那邪祟见着她就跑了。要真是那么厉害,又何必躲着个普通凡人。
迟珣又看向连柯玉。
却见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片刻后她道:“寻灵阵法无效,不若施展结界。任凭何物,都逃不出结界封禁。”
“这挺好。”楚念声点头,“既然是那掌柜的爹,又来过两回,那肯定还会再来。弄个结界,就算他化形成蚂蚁都躲不开,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想好下一步怎么走后,三人趁着天还没彻底黑下去,在客栈四周布下结界。
这类结界属于防御术法,只需操控灵力凝结成无形的屏障,操作简单,算是入门类的法术。
结界很快成形,天色也黑沉下去。
夏天的晚上没那么静谧。
“喳喳——喳喳——”
“吱——吱——”
“……”
鸟叫蝉鸣混在一块儿,响在四面八方。
楚念声回房间时,梆子在窗外敲响,打更的从街上走过,拖着长音道:“欸——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连柯玉还没上楼,她顺手带上门。
总算能休息了。
她长舒一气,却不觉得烦躁,反而有种隐秘的期待感。
既然寻灵阵法没有找到那妖祟的痕迹,就说明闹事的不是鬼。
只要不是鬼就行!
她一下变得精神抖擞,哪怕身体已经疲累到发酸作痛,仍有些兴奋地在房里来回打转。
她点燃蜡烛,将整个房间都搜查了个遍,末了又打开窗子眺望下方的大街。
一通忙活下来,最后她四仰八叉地仰躺在椅子上,懒声懒气地对着虚空喊道:“乌鹤!乌鹤!”
一团乌黑云雾凭空出现,逐渐凝聚成人形。
正是乌鹤。
他瞧着和之前没多大区别,马尾高束,环臂盘腿坐在半空,眼梢挑着点儿漫不经心的笑。
可若细看,便不难瞧出他的眉眼间沉着乌云般压抑的倦色,明显被磋磨得不轻。
刚一现身,他就扯开不耐烦的笑,问:“今日又要如何?”
几天了。
这几天只要她一想起他,就要喊他出来,再说些莫名其妙的剑令。
每次不是端茶递水,就是捏肩捶背。
又或故意耍他,让他僵立着站上几个钟头;
或帮她抄书(他还得模仿她的笔迹,倘若有一两个字写得不像,她也不提醒,等他将这一页抄得差不多了,再蛮横地撕掉一整页,让他重写);
或替她整理房间(连床底角落的灰都要他擦);
还要大半夜下山给她置办东西,桌子柜子、灵符话本、民间吃食……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
有次她甚至让他去三百多里开外的某处村庄的某座山某棵树下面挖宝贝。
当时他只当她在故意折磨他,一路上都试图冲破剑令束缚,无奈这些时日他抵抗的剑令太多,根本没剩多少灵力。
好不容易找到地方,他挖开土一看,底下竟还真埋着个箱子。
他的本体还被封印在禁地,仅有魂体跟着她。受剑契束缚,他不能离开她太远,否则魂体便会受损。
眼下他被剑令驱使着离开她,一路折腾下来,已经是强弩之末,心间更是戾气横生。
但突然看见这箱子,他怔了瞬,脑中浮现出她说“你替我去挖个宝”时的骄纵神情。
宝物……
竟真有宝物?
他打开所谓的宝箱,动作间带着一丝微妙的急切。
箱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他瞧见一沓破旧的纸。
不知道放了多久,连墨迹都被晕染开些许。
他取出,看见头一张上写道——
【若哪日有人听信我的话,来此处寻宝贝,那只能送他两个字——】
他翻过一页。
【蠢物】
这两个字突兀地撞进视线,令他陷入更彻底的怔愕。
风一吹,写着“蠢物”二字的纸张飘走,露出下一页。
上面是一排字迹张扬的大字——
【若是不愿接受,那还可以附赠一句】
他还没回神,手指就已经下意识搓动,也得以看见下一页的内容——
【蠢货哈哈哈,实在愚不可及!】
旁边还画着一个线条简单的笑脸娃娃,扎着两个小辫儿,圆乎乎的手攥成拳头,仅伸出食指和中指。
显得格外猖狂欠揍。
又是一阵愤懑涌上。
他发誓,打从化灵凝形以来,从未感觉过这等的憋闷恼恨。
他死死攥着那张纸,在魂体又一次破碎时,脑中仅剩下一个念头——
他要杀了她!
迟早有一天,他非要将她折磨得伏地求饶,再将她碎尸万段不可!
-
看着乌鹤露出阴晴不定的神色,楚念声只觉浑身舒畅。
死剑,这才哪到哪,她还没玩够呢。
她懒洋洋往后一躺,说:“今天怪累的,乌鹤,你先给我捏下肩。”
霎时间,乌鹤感觉四肢都像是被绳索束缚住一样,开始被迫行动。
他竭力想要停下,可双腿却不受控制地往前迈,双手也缓缓抬起,搭在了她的肩上。
他的神情间划过一抹恼怒,却忽又笑了声:“既然累了,那是得好好捏一捏。”
话落,他的手倏地用力一拢。
肩颈袭上一阵疼痛,楚念声“嘶”了声,猛地曲肘往后一撞。
乌鹤往后轻巧跃跳几步,避开。
他双臂一环,哂笑:“我看你实在累极,肌肉都比平时僵硬不少,故而用了几分力,也是为你好,怎的还反过来打我?”
都到了这地步,竟然还敢挑衅她?
楚念声一手搭在作痛的肩上,冷睨着他。
也对,乌鹤剑里凝聚着天底下万千怨气,本来就是把邪剑,又怎么会轻易服软?
“你说得对,是不该打你。”她缓声道,往后退一步,重新坐回椅子上。
没有看见意料中的怒容,乌鹤稍怔一瞬。但他并不在意,很快就环顾起四周。
“这是什么地方,你不在御灵宗?”他饶有兴致地拿起一只茶杯,杯子上没有丝毫灵力附着,显然是普通凡品。
楚念声始终打量着他,神情没有多大变化。
“下山做任务。”她话锋一转,“给我倒杯水吧。”
乌鹤闻言,放下茶杯,顺手拎起茶壶。
“嗳。”楚念声忽唤他一声。
乌鹤手一顿,抬头,却见她正以谑弄轻蔑的眼神望着他,烛火在那双眼眸中微晃着,太过灼亮。
他没作设防地看见,搭在杯口的指腹不自觉压紧几分。
但在心跳略有些失稳的刹那,他听见她道:“刚才我可没喊你名字。”
乌鹤目露错愕,手轻抖,壶里的水也溅洒出几滴。
他自然清楚她的言外之意:要想剑令生效,须得唤出剑名。
若不带名姓,那这话便算不得剑令。
可他还是照做了。
“刚才那么体贴,知晓我的肩膀僵,得多用几分力。如今又这般懂事,不喊名字都这么听话,看来……”楚念声懒洋洋扫一眼那水流,又望向他,眉眼一舒,一字一句地送出堪称恶毒的笑语,“你还真是有当狗奴的天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