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市槐树多,S市却不多,种的大都是香樟树、梧桐树,乡下的村里,也只有林嘉鹿爷爷奶奶门前,种了棵槐树。每到槐花盛开的季节,林嘉鹿就能吃到奶奶亲手做的槐花蜜和槐花酥。
林嘉鹿在村里有一群小伙伴,他们的秘密据点就是老房子前的槐树。
孩子王林嘉鹿那会儿正迷恋战争电影,他通常担任队长身份,站在槐树下等大家集合,远远看到小伙伴四面八方跑来,就假装手里拿着传呼机,大声喊道:“洞幺洞幺,我是洞拐,收到请回答。”
伙伴们唯林嘉鹿马首是瞻,个个争抢着说:“洞幺听到,洞拐请讲!”
收到小同志们的回复后,林嘉鹿下一句就会决定他们今天是要去田里摸泥鳅,还是去玩捉迷藏,或者打仗游戏……他总能想出些新点子,带小伙伴们玩得流连忘返,直到夕阳西下,被各家大人揪着耳朵拎回家。
而爷爷奶奶从来不会拎林嘉鹿的耳朵。
爷爷来找他时,通常会背个钓竿或者背篓,背篓里,有时装满牛草,有时装满小鱼,有时还会装一只小林嘉鹿,有时往里瞅瞅,更会有刚出炉的、热腾腾的包子。
林嘉鹿就坐在爷爷的背篓里,一路吃着奶奶做的包子,一路跟爷爷讲和小伙伴玩了什么好玩的游戏。
爷爷是个肚子里有很多武侠小说和笑话的人,林嘉鹿“叽叽喳喳”讲完,累了,就换爷爷给他讲。
爷爷时常逗得背上装着林嘉鹿的小背篓抖来抖去,连声问:“真的吗?”、“后来他怎么打败坏人的?”……在夕阳余晖里,落下一路欢声笑语。
奶奶来找他时,往往都是刚从镇上采购回来,佝偻着背,手里拖一个小拖车,拖车里是沉甸甸的油盐酱醋、生活用品,和给林嘉鹿买的零食。
这时候,林嘉鹿就会主动抛下还不肯回家的小伙伴,“哒哒哒”跑到奶奶身边接过她的小拖车,又坚持不需要奶奶帮忙,一个人“哼哧哼哧”拖回家。
上学之后,林嘉鹿跟爷爷奶奶在一起的时间少了很多。喻识泽跟林嘉鹿是小学时认识的,林嘉鹿曾有几回在暑假把喻识泽带回过乡下玩,他便也认识了林嘉鹿的爷爷奶奶。
爷爷的小背篓,林嘉鹿坐到六岁,背篓再也装不下他;奶奶的小拖车,林嘉鹿一直拖到十二岁,他还想接着拖,却不得不松开手。
奶奶身体不好,比爷爷先走一步。奶奶去世之后,爷爷仍旧喜欢讲笑话,林嘉鹿却偶尔能看见爷爷在院子前点着烟,不抽,只任由烟燃烧着,眯起眼,望着门口的槐树发呆。
林嘉鹿最后一次见奶奶,喻识泽也在身边。那是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奶奶当时已患有老年痴呆,间歇地还能记起人。而奇怪的是,她明明认得喻识泽,却认不出林嘉鹿。
林嘉鹿回乡下前两天不慎贪凉感冒,为防传染,两人都戴了口罩。看到奶奶时,她刚吃完午饭在屋头晒太阳。
爷爷坐在奶奶身边,指指林嘉鹿和喻识泽问:“看看,谁来看你了呀?”
奶奶顺着爷爷的手指看向喻识泽:“当然认识啊,这是小喻。”
“那这是谁?”爷爷又指林嘉鹿。
“这是……”奶奶顿了一下,“这是小喻的朋友?我不认识呀。”
爷爷又问:“你再看看,听听声音,不认识吗?”
奶奶肯定地说:“不认识啊,听声音也不认识。”
“奶奶,我是小鹿呀。”林嘉鹿走上前,哭笑不得。
“小鹿?你是小鹿?”奶奶惊讶道,“小鹿,你把口罩摘下来我看看。”
“奶奶,我感冒了。”林嘉鹿这么说着,还是拉下口罩给奶奶看,悄悄屏住呼吸,不让病气过给奶奶。
“奶奶,认出来了吧,我是小鹿呀。”林嘉鹿又拉上口罩,对奶奶说。
奶奶很高兴的样子,点点头:“嗯,是小鹿。”
林嘉鹿望着奶奶从浑浊中亮起的眼睛,说:“那怎么刚才把我认成别人了呢?”
奶奶自己仿佛也在疑惑,自言自语道:“是呀……怎么就认错了呢?”
林嘉鹿莫名记着这句话记了很久,惦记着下次来,再问问奶奶还认不认识自己。
六年级最长的那个夏天还没过完,奶奶就离世了。
林嘉鹿升入初中。
学业开始变得有些繁重,他几乎只在拜年和暑假偶尔的几周回乡下。
爷爷的身体仍旧硬朗,精神矍铄,他自己承包了一片鱼塘,林嘉鹿喜欢和爷爷一起坐在鱼塘边垂钓,一个下午的功夫,把爷爷鱼塘里的鱼苗全钓了走,晚饭前又把它们都倒回去,养养大,下次继续钓。
这些小鱼一年换一批,每一批都不长记性,一钓就上钩。
长大一点的林嘉鹿沾沾自喜地问爷爷:“爷爷,我是不是很有钓鱼天分呀。”
爷爷瞅瞅空荡荡的水桶,笑道:“小鹿是钓鱼天才。”
初中的暑假,语文老师让他们每周写一篇周记,林嘉鹿写得最多的就是乡下趣事。有一回,老师给他们规定了主题“我想成为……”,林嘉鹿坐在书桌旁苦思冥想,什么远大理想都没想到,脑子里蹦哒出来的全是爷爷给他讲的那些武功高强、行侠仗义的大侠。
林嘉鹿回忆得心潮澎湃,中二的年纪,比天高的志气,一落笔:我想成为大侠。
进来给他送水果的爸爸看见了,好心提醒少年林嘉鹿:“这会儿跟古代不一样,现在当大侠可能会被正义执法哦。”
林嘉鹿刚雄起的理想被森严律法扎了个洞,跟漏了气的气球似的:“那我还能当什么跟大侠差不多人啊?”
爸爸鼓起肱二头肌,咧嘴大笑:“那当然是成为像大侠一样的真男人!怎么样,爸爸就是吧?”
林嘉鹿用“= =”这个表情回答道:“爸爸,你也听爷爷给你讲武侠小说了吗?”
爸爸说:“你爷爷给你讲的小说,还是爸爸读小学时门口一角钱三本买的呢,后来看得比我还入迷。”
一套武侠精神传三代,他们可真是吉祥的一家。
林嘉鹿接受了爸爸的意见,用修正带涂掉“大侠”,改成“真男人”三个字。晚上写完作文,在饭桌上正式宣布,他有自己的理想了!
他要成为一个真男人!
妈妈面带微笑,在桌子底下狠狠戳了爸爸一下,对林嘉鹿说:“小鹿真棒,要朝着理想努力哦。”
林嘉鹿按照自己的理解努力了一学期,感觉目标太虚,努力得像只无头苍蝇。
于是,他虚心请教爸爸,得到爸爸:真男人就是像爸爸这样的男人。如此毫无建树的回复,决定还是趁放假回乡下去问爷爷。
初三的夏天。
爷爷听了林嘉鹿的问题,没有立刻回答,高深莫测地带他来到隔壁邻居的鱼塘。
林嘉鹿钓了一下午,一条都没钓上来。
眼看太阳西沉,晚上更看不清浮漂。望着空空如也的鱼钩,林嘉鹿头一次怀疑起自己的钓鱼技术:“爷爷,是我钓鱼技术变差了吗?”
难道爷爷的意思是,成为真男人得先练就一手出色的钓鱼技术?
那不是当岛民的必修课吗!
爷爷摇摇头说:“不,小鹿,是咱们还缺了一样必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
爷爷得意地一笑,大声呼喊道:“老李!来帮帮忙!”
邻居李爷爷颤颤巍巍地拖着条大渔网走过来,爷爷接过渔网,喊道:“一、二、三!”,回身使劲一甩,渔网在晚霞中挥出一道弧光,暮色中,如仙人落下的仙袍轻纱,在水面罩开一张巨大的网。
爷爷又接过李爷爷递来的旱烟,二人叼着香烟,两脸深沉,注视着鱼塘。
等了约十余分钟,爷爷嘴边的烟一翘,李爷爷嘴边的烟一歪,一起抓住渔网的手绳,将网收紧拉回。
被重物吊沉的渔网越往上拉越费力,林嘉鹿目瞪口呆,看着两位耄耋老翁“嘿哟嘿哟”唱着号子,一点一点,把足有几十斤的渔网拖上木栈桥。
大丰收。
!
爷爷,我悟了!
这一顿是在李爷爷家吃的,林嘉鹿就着李爷爷烧的乱炖小杂鱼,吃了三碗白米饭。
咽下最后一口,林嘉鹿饱足地搁下碗:“爷爷,我懂了,你想告诉我的一定是:要成为大侠般的真男人,必定得有一把趁手的武器!你放心,我回去就找块铁,自己铸把剑!”
爷爷弹烟灰的手一抖,一言难尽地睨来:“小鹿啊,爷爷不是这个意思。”
“诶?”林嘉鹿憋回一个饱嗝,眼睛圆圆,“那要怎么才能成为真男人呢?”
爷爷拍拍好邻居李爷爷aka大厨,振声道:“小鹿,听好了!真男人,必定得有起码一个能为你两肋插刀、肝胆相照的好兄弟!男人在世,唯有‘情义’二字,不可轻易辜负。友情的力量,是无限的!”
林嘉鹿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刻上鞍拍马,去找寻未知的好兄弟:“好的爷爷,明白了爷爷!爷爷你是不是又看我动画片碟片了?”
爷爷:“咳,就看了三遍而已。”
趁着林嘉鹿沉浸在伟大宏图的构想中,李爷爷悄悄拍拍爷爷:“老林,咱俩也没到两肋插刀的程度吧。”
爷爷赶紧比“嘘”,偷偷说:“老李,小鹿在这儿呢,给点面子。”
林嘉鹿回头,就看见爷爷们勾着肩搭着背,向他比了两个大拇指:“友情的力量,是无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