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茵不急不忙拿起自己面前那杯茶，放到嘴边轻轻吹气，少少抿一口，随后掀起眼皮朝桌上的契约努努嘴，示意周老板，“这便是新的合作契约。”

周老板诧异地盯着桌上的契约一瞬，快速抓起来打开浏览，像是不敢置信一般又从头到尾仔细读了一遍，这才从契约书中抬起来头，问：“小娘子是打算将米线作坊囫囵卖与我？”

王文茵真要怀疑周老板的阅读理解能力，故意糗他：“周老板没上过私塾？”

没想到歪打正着。

十几年前周大福跟着老娘一路逃荒到朱仙镇，母子俩在街头要饭的时候遇到好心的前任周记米粮铺的老板。老板见他们母子可怜便施舍了一袋米给他们，脑子灵光的周大福当即给米粮铺老板下跪磕头，说愿意卖身为奴，只求给他老娘一个安身之所。米粮铺老板见他一片孝心，又勤快能干，便留他在铺子里当跑腿的伙计。

周大福从扛米打杂的底层做起，每日天还没亮他便去码头收粮，回到铺子后又将前后院子洒扫干净，还给老板一家做好早饭。自己则跟老娘蜗居在后院的柴房里，吃剩菜剩饭。米粮铺老板只有一个女儿，貌丑体壮，年纪比周大福还长三岁，到了出嫁的年龄一直说不上亲。

米粮铺老板打算招个上门女婿继承家业，见周大福来了以后自家闺女总是有意无意提点他，便有心认下这个赘婿，提出的条件是要周大福改姓。周大福心里虽不情愿，奈何人穷志短，老娘突然生了场大病，他就给自己做主入赘了周记米铺。

有了周家赘婿的身份，自然是不用再干跑腿搬粮打杂的苦力活了，米粮铺老板便让周大福跟着自己学记账识字做生意。周家的米粮铺原先不过是朱仙镇上规模最小的其中一家，在周大福的协助下生意越做越大，短短几年便成了朱仙镇上名头最响，铺面最大的那一家。

不过赘婿再能干也还是要防一手，米粮铺老板担心自己走了以后闺女被吃独户，便将家中的财政大权提前交给女儿掌管。不得不说，这一招确实狠。周家大娘子手握米粮铺财政大权，相当于将孙悟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如来佛，谅你周大福也逃不出大娘子的手掌心，更别提纳妾包养外室了。

“说起来都是泪。”周老板提及自己的身世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拿出帕子掖了掖干巴巴的眼角：“别看我现在这么胖，我也是苦出身，什么罪没受过。”

王文茵有些尴尬，她并不知道周老板的身世，糗他不过是因为他失信在前，结果倒显得自己很无礼，讪笑着给周老板道歉：“是我冒犯了，还望周老板莫见怪。”

周老板深吸一口气，摆了摆手道：“不知者无罪，我确实识字不多，不如小娘子将这契约内容直接说与我听？”

适才忆往昔的功夫，周大福一心二用又将契约偷偷看了一遍。他虽识字不多，但这契约内容写得简单又直白，怎么可能看不懂呢，这不过是讨价还价的小伎俩罢了。

王文茵也不傻，她的心智早已是成年人，周老板耍的这点小心机又怎么骗得了她。

“周老板哪里看不懂便指出来，我解释与你听，可否？”

生意场上混久的人习惯□□耍点小手段试探对方的底，不过周大福一直有种奇怪的感觉，王小娘子看着虽年幼，却一点不像个孩子，知道没法糊弄她，便呵呵笑道：“小娘子这契书上写着打算将制作米线的技术转让与我，是想让我接手丰收村米线作坊吗？”

王文茵摇头，“非也。只是转让技术而已，丰收村米线作坊不卖。”

周大福不解：“只是转让技术便要我一百两银子？”

王文茵点头，“正是。”

周大福嘿嘿笑，心说，王小娘子谈起生意来可比我黑多了。

“这买卖不划算啊。”周大福装模作样拿起杯子啜一口茶，咂咂嘴将茶叶渣滓啐到地上，慢条斯理道：“小娘子想必也知道朱仙镇新开的白记米线作坊给出的价比你们丰收村米线作坊低三成呐，我又何必费那劲自己搞一个米线加工作坊，是也不是？”

王文茵不上套，反问道：“周老板可知白记米线作坊背后的老板是何人？”

周老板微微一愕，随即反应过来，掩饰道：“这我哪知道啊。”

“难道不是汴京城七十二家正店之首的樊楼范家吗？”

周老板心下暗惊，面上却不表露，嘿嘿笑道：“小娘子既已打听清楚了，还问我做啥？”

王文茵十分坦然，眯了眯眼，道：“周老板可知白记米线作坊是从何处得来做米线的技术的？”

这个问题盘旋在周大福脑中很久了，按理说王小娘子是不可能把这么重要的技术传授给白记的，但若不是王小娘子那便是白记从其他地方学来。可他四处打听过，在丰收村米线作坊开业前几乎没人知晓米线的制作方法。

“这个，我怎么可能知道。”周大福眼珠子转了转，压低声问道：“莫非小娘子知道？”

王文茵撇嘴一笑，“我当然知道，他们呀，就是从我们丰收村米线作坊偷学去的呗。”

周大福瞳孔地震，“可不兴乱说，白记背后可是樊楼范家，人家家大业大，犯不着做这等下作之事。”

王文茵摇了摇头，精明的小商人周老板使的那些手段到了真正的奸商面前不过是小巫见大巫而已。

“前不久我们丰收村米线作坊新招了一批流民做工，当中混入了一名叫‘老闫’的细作，此人行为诡异，被发现后当夜便跑路了。我着人去县衙打听后方才得知，假‘老闫’给了真‘老闫’一笔钱后冒名顶替潜入米线作坊窃取了做米线的技术。”

“竟然有这种事！”周大福咂舌，早知道丰收村米线作坊这么容易潜入，我也就……哎，算了，犯法的事不能做。“小娘子如何得知这个假‘老闫’是白记派去的细作呢？”

王文茵回想起之前在白记米线作坊门口遇到假“老闫”的画面，张二嫂几乎是第一眼便认出了他，冲上前去揪着他要去见官。结果被一众伙计包围恐吓，大言不惭斥责她们诽谤生事，说此人乃是白记米线作坊的掌柜白起正，也就是樊楼范家大娘子的亲兄弟，是汴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可能干得出细作这种勾当来。

“我们作坊里的人都认得他，只是苦于没有证据便只能作罢。”王文茵道。

周老板跟白掌柜有生意上的往来，自然知道对方的身份，义正严词道：“真是没想到白掌柜竟然会做出这种事来！”周老板真正想说的是这个白起正竟然如此奸诈，今后同他打交道可得小心谨慎，避免着了他的道。

王文茵像是看穿了周老板的心思，提醒他：“周老板可知白掌柜为何要用比我们作坊低三成的价同你合作？”

当然是为了打垮你们呗，周老板在心里这么说，嘴上却道：“想必是新作坊刚开业，想多拉点客户吧。”

“周老板应该心里也清楚，我们作坊的利润本就不高，若是比我们还低三成，那便是亏本的买卖。”

那还用说！周老板呵呵笑：“这个我就不清楚了。”

“若是我们作坊被白记逼迫倒闭，那整个朱仙镇，哦不对，是整个汴京便只剩一家白记米线作坊能做米线咯。”

周老板点头，“确实如此。”

“如此一来，白记便掌握了定价权，到时候他想抬价便抬价，想压价便压价，是也不是？”

“是，是……”周老板顿时惊觉，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杯子茶壶都翻倒了，“感情白掌柜是想一家独大，吞吃了整个米线市场啊！”

孺子可教也。王文茵端起自己的茶杯啜了一口，轻飘飘道：“可不是嘛。”

周老板握拳，骨节发出咯咯声，脑子里转了几个弯后，试探道：“小娘子将这制作米线的技术转让与我，是想让我制衡白记？”

“非也。”王文茵轻轻一笑：“我是想将这下金蛋的鸡卖与周老板呢。”

“此话怎讲？”

“周老板买下这全套技术便可自己投资一家米线作坊，如此一来，没有了中间商赚差价，也不再受制于人，岂不更好？”

周大福刚想满口应下，心思一转，又问道：“这技术小娘子只卖与我一人？”

王文茵摇头，“自然不是。”

周大福满心的欢喜落了空，一脸失望，“若还有其他竞争对手，那我买这技术何用？”

王文茵故作惊讶，“周老板当真不明白？”

“明白什么？”

“技术这东西赚的就是一个时间差。白记能从我这儿偷走技术，自然也会有人如法炮制。做米线的技术从问世到普及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你不买也有旁人买，做的越早，自然赚的比后来者更多，是也不是？”

周大福心里直打鼓，他知道王文茵说的是对的，虽然一百两银子不是小数目，却也不是什么天价，想赚回来并不难。

王文茵看出周大福已经动心了，又顺手推了他一把，“再者，市场这么大，一家两家怎么可能全吃下。越早做大越容易成功，这叫抢占先机，懂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