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无以克制惊然跌入了梅香小径,回不了头,恍惚更进。
鹿藏这里听讲两人间的缘分,笑得痴痴,自是未有听出莫悬话里的说教。奇了,莫悬对着梅花仙的傻样,突然非常想将多年间积累在心里的人世道理一样一样全都教育给他,虽然莫悬也不是个多么懂得的人,但这想法匆匆来到,实在无法克制,大约是所谓“一步错步步错”,教育了一回便忍不住想一直教育,明明自己没什么道行,可就是觉得有这个资格去说教他,人之常情?还是他莫悬自信过了头?
饭菜争香的小店里人声太嘈杂,各路人马抢梭,两只耳朵没法管顾到所有。聊着聊着,三个人谁也没注意那店伙计已经将菜都上齐了,散溢的香气几乎贴着脸飘过来,措不及防还有些烫,伙计说了声“慢用”就忙去了另一边。
秋青白终于吃上饭了,莫悬记挂着看他一眼,那碗炒饭色香俱全,秋青白却不动筷子赶快尝味,仍旧是刚才的样子,饿极了也半点不失仪,温表着一张才子脸,雾蒙蒙将眼神盯着莫悬,半天没有急着要吃饭的意思,这是做甚,难不成他恨上了莫悬耽误他吃饭?应该不会吧,他在山里的时候还背着莫悬娇羞笑呢。肯定不会。
那是为何呢。莫悬乃是一个苦思冥想的命数,什么发生在他面前的事都要害他费神,不晓得究竟会不会有例外。正想着,莫悬就听见旁边传来一阵嚼肉的声音,很合时宜,看来鹿藏很享受“吃肉”这件事。莫悬方一转头,秋青白也随之拿起了筷子,筷子尖在那碗炒饭里挑了几下,他才得以饱腹。
吃面,莫悬确实最喜欢吃面,这是莫悬为数不多的饱腹欲里出现最频繁的东西,不清楚为什么喜欢,也许是习惯,也许相比于米饭,他更容易接受面食。
面前桌上这碗炒粉卖相很好,莫悬素来有“吃春粉”的习惯,信着一个四季粉顺的意思,想着这一年真的能如吃粉一样顺。莫悬抄起筷子夹了几根宽扁的粉条,外面一层快要放凉了,埋在里面的热气直直扑出来,莫悬挨的太近,直面那股热气不禁眨了几下眼睛。
别说,这里的东西真的挺好吃,不油不腻,粉条的嚼劲也不错,一口接着一口,莫悬边吹边吃,吃完一半终于忍不住赞叹:“太好吃了嘿,难怪这么多人,要是我也住在这里,一定要常来。”
“阿藏,你那个炒肉好吃吗?”莫悬抬起头,一眼对上了鹿藏胸前那块金子,暗光杂陈的小店里显得格外晃眼,作为大哥,此刻那金子返来的光更如针一般扎入莫悬眼睛里。有种“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急迫和气恼,不是嫉妒,他莫悬也不是买不起,既然做了莫悬的小弟,那么,要多少金子莫悬都给买。
是他师父给他买的倒还好,莫悬总不能跟人家师父抢孩子,但是鹿藏也得戴一戴莫悬给他买的,好让莫悬这个做大哥的挣点面子,别人看见才不至于觉得莫悬手底下是些苦日子。
“好吃!”鹿藏照例喊出来,任谁听了都会以为他的激动发自内心。抬头答话间,顺着莫悬的目光低头看,也是一眼便看见他胸前的长命锁,炒腊肉里飞出的热气一扑一扑,扑上他的长命锁,朦胧仿佛金水月色。
都做大哥了,当然不必再藏着掖着:“你的长命锁,是你师父给你打的吗?”
莫悬想问就问,不用斟酌不用矜持,这脱口而出的感觉真像没有了束缚,简直比神游天地还要舒服。
鹿藏却有些得意:“阿悬又考验我,这个明明是阿悬给阿藏买的!”
嗯?不记得,什么时候的事,莫悬怎么就这么不信呢。
“哦?证明一下看。”莫悬挂高了眉毛,语气越发像个大哥。那几句没有着落的问答,实在令莫悬摸不着头脑,挑逗掺着疑问,究竟何时才能得到想要的答案。
“我知道我知道!”鹿藏这就轻着动作将那长命锁取了下来,晃眼的金光于是晃到了莫悬鼻尖之前,鹿藏手指着长命锁的背面,雕花落绸纹,繁多不杂乱,一看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出来的。此等出自名家之手的东西,他莫悬真有面子请人打吗?
“嗯,然后呢?”这算什么证明,不但不算,还更不能证明了。
“这里呀!”许是春日里雾气迷人,鹿藏将那长命锁擦了又擦,才又拿来指给莫悬看。
雕花隐约处,几缕细丝纷纷的冒了出来,绸纹金光之上又是聚拢又是浮动,莫悬好半天才看出来,这些细丝原来是几个写的不太好看的小字。
“莫悬赠”。这种歪歪斜斜的字迹,确然是莫悬幼稚的过往,小时候还觉得自己写的很好,却是没到四处给人送墨宝的地步,反而珍惜得很,难得在别人那里见到莫悬的字,莫非真是莫悬给他买的?
现在好了,越问越不明白了:“哦,那你还记得,我是怎么给你买的?”
鹿藏这厮表情更加得意了:“当然记得了!是阿悬从房子下面挖出一个箱子,然后拿着箱子带着阿藏去南海买的!”
还真是啊!莫悬房子下面的箱子,可不就是莫悬的金库嘛,南海的煅金术也确是云间一流,倘若莫悬要靠师父的关系,要在南海打金子属实不难。
莫悬信了。不止信了,他还惊了——他记得自己小时候并不大方,怎么会为人做这么舍得的事,况且鹿藏口中说的那一箱,里头装的可是莫悬打算用来“养老”的财宝!其时不翼而飞,莫悬趴在床上嚎啕了一夜,犹如割肉削骨,心里当真比灵结被人砍去还难受百倍。
莫悬撂了筷子,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指着得意傻笑的鹿藏气道:“怪不得呢,我说我埋在墙角的金银财宝哪里去了,合着戴在了你的脖子上!”
“嗯阿悬,你不要生气!是你自己要给我买的,你说你乐意,不是我非要你买的!你不要生气啊!”
“我?!”
对,就是他莫悬。是莫悬买的,小字也是莫悬刻的,只是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做出这些事,也不记得是何契机使他想做这些事,关于鹿藏,莫悬竟连这个名字都没有印象。
莫悬确要急哭了,他怎么也想不起来。若说他是忘了,又为何只忘了鹿藏,总不能是有人为了莫悬这仨瓜俩枣弄了个阴谋吧。
莫悬很想知道是为什么。
声音大了些,吵到隔壁桌几人望了过来,这样被人瞪眼注视的感觉,莫悬不喜欢。小店里牵引莫悬的谈话,第二次结束了。
当是铿锵说完一个笑话,惹得听笑话的人心中冒起无名火,雨声人声一道接连一道投入火中,莫名烧的更旺,也平白将火浇熄。
莫悬这下闷头老实吃粉,碗里已经不烫了,他很快吃了个干净,桌上三个人有一会儿没说话,莫悬那股别扭劲可算是过去了。
他忽而想起上一个话题,问着问着,注意就被那块金子给吸了过去。一行三个人,可不能冷落了秋青白。
莫悬抬头道:“青白,你那个炒饭还行吗?”
“嗯,好吃的。”不知怎的,莫悬方抬头,秋青白的眼神便也转了过来,问话出口,答话便就跟着出了声。秋青白吃饭挺快,也许是他“食不言”,总之比莫悬快多了。
秋青白也不起话头,只等着莫悬再开口。莫悬一时间还不晓得说些什么话好,嗯着声绕桌子瞟了几眼,瞟见他手里一方帕,帕子两叠,看不出是否绣有花纹,才子嘛,讲究一些当然没什么。
莫悬大约一时兴起:“诶,要不我们去后厨看看,看看这都是怎么炒出来的?”不过这样的一时兴起,更像在得意时想要衬托自己的恶作剧,为了向别人印证自己有多厉害,特别是当着小弟和才子的面。
鹿藏马上附和:“好!我也要去!”
做大哥的怎么能跟小弟过不去,准了。
只是他声音实在太大,莫悬摸出一锭白花花银子放在桌上,刚站起身,鹿藏这一嗓子直逼得他弯腰皱眉用力提醒:“嘘!”
“哦哦阿悬,我们是去偷师的,不能说出来!”
鹿藏口出狂言!好在那声提醒还有点儿用,后来这句不至于让人听了去。
莫悬便光明正大的带头离了桌子,转眼一看还好鹿藏没有鬼鬼祟祟,秋青白轻摇着头起身算是跟上了。
要躲过店伙计过来收拾桌子,在门后避开视线带着秋青白一起隐了身,莫悬跟在那店伙计后面大摇大摆走进了后厨。
一将那垂帐掀开,满屋的油烟菜香就蹭了过来,亏得莫悬有先见之明,若不在身上设一道屏障,这些油污可得喷满了衣服,难得洗还不说,心里疼。
正午的生意总是很好,厨里四五个伙计忙活着,大灶后面却只有一个师傅抡着锅铲子,这分工怎么看怎么滑稽,好在外面又钻进来个学徒模样的人,也站到大灶后面给那师傅帮厨,这才打消了满屋子的滑稽。
那掌勺的师傅热火前穿着马褂,每日闷在厨里将头颈都熏的焦黑,举锅颠勺的两只胳膊已是练得强壮,皱起眉毛眯眼盯着锅里,那锅里可是风靡全城的东西。
“三哥!一个炒腊肉!”伙计忙前忙后招呼客人,伸头进来喊了这么一句就又出去了。
三哥,有好多人都是三哥,只是不知这位三哥是何真姓名。
“记到啊!”店里人多嘈杂,三哥对他正在烧火添柴的学徒大声交代。
也只说了这么一句,三哥便住了嘴专心做事了。看着有些痞气,口里却不出浑话,或是事情太紧急,三哥没空说别的话了。
光看着,三哥从新起了锅。当先就往里刮了半勺白猪油,十分舍得,这下不怕秋青白饿坏了,这猪油可是最管饱的东西。
等那半勺猪油化开,热锅里开了几朵跳油花,三哥便适时捞了半勺葱丝扔进锅里,葱香由此溶进了热油,再打下两个鸡蛋炸出蛋花,一碗桶蒸饭倒进去,翻翻炒炒数十下,好卖相很快出了锅。一边站了个小伙计,时机一到,眼瞅着他端碗跑了出去。
“蒋师傅!蒋三哥!刚来一桌三个人,吃完饭放了整整一锭真银子默不吭声就走了!这么豪,还得是他们外地人,咱们这小地方一个月都挣不了这么多吧!”
要不说这店伙计实诚呢,莫悬自小不懂得省钱,每每花出去这么整一锭,总避免不了被人下手脚,真正到了东家手里的,就常常缺斤少两。
不止蒋师傅,厨里的伙计们可都听见了,一时间全都拥上去,喊他好好收着,就是那几个人找来也说没看见,他们只好认栽。蒋师傅闻言,原地不动,仍然兢兢业业抡着锅铲子,一副见惯了大场面的样子,半晌才发话叫伙计们好好做事,这钱赚了就赚了,没赚就没赚,再怎么着,几个也不会因为这一锭银子就发财。
吵闹间,蒋师傅又炒了碗腊肉,伙计听了话赶忙又端了出去。
饭店屋子太小,屏障设在身上实在是闷,这一遭当真算不得“偷师”,一样的步骤一样的料,怎么蒋师傅就炒的这么好吃,晓不得。
莫悬两边摆了摆手,招呼了才子和小弟走出店去:“看完了,嗯走吧走吧。”
不知觉外头的春雨浇得愈发忘情,雨淋乡民此刻更缠绵了脚步,发丝连珠,鞋底沾雨,天公之令,行人且行回家去。
鹿藏倒不必管顾,秋青白总得撑一把伞,免得淋湿了衣衫,才子怕要染上大寒。
持着三道屏障走离了生意兴隆的饭店,确保露不出破绽了,莫悬便拿出那把绿伞来,却了屏障替秋青白撑起伞,秋青白仿佛司空见惯,已然将这些都当做了常事,不似凡骨,颇有仙风。
将要转身与鹿藏交代,手里的伞却不乐意了,漆香伞柄许是喜爱才子的样貌,碰上他额头,半点前言都没有。
秋青白轻惊一声,懵懵眼睛把掌扶上额头,对着正要道歉的莫悬拦道:“无妨的。”
既然这样,莫悬就真当无妨了——会不会显得冷落了,还是道歉为好:“哎呀,抱歉抱歉,没撞疼你吧?”
秋青白放下了手,静了眼波看起来确是无妨:“没有的,阿悬,不疼。”
莫悬竟就担着脖子看入了神,明了去年冬,取微真君度鹤繁对才子面容的夸赞,莫悬隐约了心境从此深深记了下来。
直等握着伞柄的手失去把握,绿酒香醇招展扑入思绪,面前腕上那只玉镯子忽远忽近的摇起来,莫悬终于想起他后来是何打算。
他扭头向鹿藏道:“阿藏啊,你听我的现在去找你师父,要躲开那些抓你的人,你师父肯定会保护好你的,你到了之后就先等着,等我也到了,我就去给你申冤,你别怕啊!”
不是申冤,是赔罪,大哥替小弟赔罪,应该的。
鹿藏这个做小弟的,很是听话,只给了莫悬一个犹豫不舍的眼神,半点不质疑,便像在桃花林拒捕时那样,快快跑走了。
看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