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东华门,本该有人守夜的时间,这里却十分寂静。
去哪扇门堵皇后,萧九矜还是犹豫了好一会;之所以选择去东华门,则是因今日殿中宴席,内务府临近西华门来往人更多、而东华门临近文渊阁等处,除夕休沐,几乎无人再在宫内逗留。
无人的宫道上,仅有一前一后奔跑的步伐声。
“殿下!我们还来得及么!”紫杏边跑边喊。
“来得及!”萧九矜体力不佳已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以皇后娘娘谨慎的性子,定会在暗处确认火淹没整座坤宁宫才走的!”
二人用尽全力奔跑着,冲天火光已被落在身后,东华门已近在眼前。
“!!!”
——临近城门口,萧九矜一个急刹,蓦然睁大了双眼。
“殿下……那是?!!”
紫杏见她忽然停下,也倏然止住脚步,向她所望处看去。
——黑夜中、角楼上,有个身影隐蔽在夜幕中;凭着那并不清晰的黑色剪影,萧九矜却很快意识到那人手里拿着的,是一张巨大的弓。
而她也很快反应过来,那站在角楼上的人正是先前不知去了哪里的谢绍。
夜色之下,萧九矜望见谢绍缓缓拉起了弓,直至满弦。
“你在这等着!别让人靠近!”她赶忙冲紫杏喊了句,冲上城墙。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当她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则见箭已离弦;谢绍疑惑地回过头来。
萧九矜目光一滞,在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短暂愣神后冲到了城墙边,扒着城墙向下望。
金属的箭头在夜色下闪过寒光,宫墙外,依稀可见一女子穿着斗篷不快的奔跑着。
或是箭即将到达那人身旁,她似有所感,回过头来。
“噗哧。”
分明隔得很远,可萧九矜却仿佛听见了箭矢刺入肉-体的声音。
那人的身影如同凋零的梧桐叶,兜旋几下,还是摔落在地上。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此时萧九矜的脑袋里一片空白。
她甚至都还没来得及说话或是做出什么动作,一切就已结束了。
“……”
她看着无声倒在夜色里的那人,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
“喂。”
身后传来谢绍的声音。
萧九矜没有回头,仍是望着城墙下皇后的尸体。只见没过多久,就有几个穿着夜行衣的人去到了那尸体身边,抬着尸体走了。
——今日之后,大周的皇后就会死在坤宁宫的大火里。
只是这“死亡”,是所有人都难以预料的方式。
“乐安。”
身后,谢绍还在喊她,语气似有些犹豫。
萧九矜猛然回头,对上谢绍担忧的眼神。
“你怎么知道?”
而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则是如此问。
“我在城防司有人,说是今夜东华门这边的守卫排班出现了空档。”
谢绍此时倒是十分坦率,而萧九矜却提不起一丝好感。
“本来也懒得管的,结果今日宴席上却听坤宁宫大火……”
谢绍嗤笑了声。
“就顺便过来看看。”
萧九矜一时无言。
她甚至有些说不清自己现在是如何心情。
要说她与皇后有多深的感情,那肯定是没有;但若说她们毫无交情,那也未必。
萧九矜很清楚,自己的内心里没有悲伤。
若真要给这复杂的感情一个定义,那或许是惺惺相惜、兔死狐悲之感吧。
她望向谢绍,眼前这人刚杀了人却一副寻常淡定的模样;她毫不怀疑,若有朝一日他们为敌,这人也一样不会怜香惜玉。
“你想放她走么?”只听谢绍问道。
“放不放的,我哪有那么大能力。”
萧九矜回过神来,粲然一笑。
“算了,你杀了就杀了吧,好好处理,别给人抓着把柄。”
说来也是好笑,坤宁宫放火“烧死了”皇后,不出意外这口黑锅也是要扣在谢绍头上。如今倒是失去成真,皇后之死,倒真变成谢绍所为了。
——幸好,她与紫杏没有与谢绍同行的事宴席上所以人都能看见,不然她怕是还要被扣上“弑母”的帽子。
先前的大雪已在不知何时停息,气温却仍是最低,呵气成冰。
而不知是刚刚见了血还是如何,萧九矜分明穿得并不厚,此时身上却一阵燥热。
“你怎么了?脸有些红。”而谢绍也注意到了她的异常,问。
“要么我们也回府吧?还是你今夜想歇在宫里?”
“……我,不太对劲。”
感觉到浑身发麻的颤栗感,萧九矜彻底意识到不妙。
从小到大得过那么多次风寒,现在她身上的症状可与寻常不同。
浑身无力酸软,还有那种奇妙的上头感……令她不由深思。
“有人在我的酒里加了东西。”她眸色微沉,确认道。
谢绍一愣,蹙起眉头:“什么?那你现在……”
——谢绍话没说完,便闻见眼前人身上传来一阵异香,话语一滞。
“……加了什么?”他有些艰难地问。
“你不是知道了么?”萧九矜轻笑。
对于给她下药的人,她心中也有了答案。
除了她那位“好父皇”,再无其他人了。
该说这双帝后真是心有灵犀么?都选在除夕宴这天。
“或许,要不是他们都在这天有自己的谋划,也不会对对方的准备一无所知。”
萧九矜轻声感慨。
她不认为皇后知道皇帝会给自己下药的事,毕竟这玩意中不中招都不一定,万一她今天就是没喝酒呢?
皇后要是知道,定会选择将事情告诉她卖个人情。
“那那那,现在怎么办?”
萧九矜面色平静,谢绍却是有些手足无措。
“怎么办……我想想啊。”萧九矜眯了眯眼,慢慢吞吞地说。
夜色仿佛凝滞,她感觉自己的脑袋里像是被人灌了水,不仅思维逐渐迟缓,连带着一举一动,都慢了下来。
皇帝最初想将她嫁入昭王府,无非是想让她诞下昭王血脉、使得他有所顾忌。
而她与谢绍成婚三年,却从未同房过。
“他给我下的药不似宫里的,你可知这药具体是什么效用?”
萧九矜面色潮红,望向谢绍的眸子里更有光点闪动。
——若今夜真要寻个人睡了,那选谁都还真不如谢绍。
至少谢绍长得好看,身材也好……更重要的是,今夜同房,若她真怀上子嗣,那她肚子里的这个,便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孩子。
要是没怀上……她也可以去外面借个种。
到时候给谢绍下个绝子药,他不信也得信;她远走高飞也算是有了个保命符。
“你是想你来,还是我去花楼找个人?”萧九矜轻轻笑着,搭上了谢绍的肩膀。
她感觉到谢绍身体一僵,而距药物开始起效已过去许久,萧九矜一直站着也已感觉到双腿无力,便索性往谢绍身上一躺。
难得可以好好放松了。闭上眼睛的那刻,萧九矜不禁想。
——虽说常出入花楼,可那也不过是打探消息或吃酒喝茶赏赏曲;男女之事,她竟还从未体会过。
“随便找个偏殿吧,今夜宫里应该无人打搅。”
萧九矜半靠在谢绍身上,说。
下一刻,她便感受到自己被拦腰抱起。
谢绍将他的外氅盖在了她身上,萧九矜将那氅衣一扯,盖住了自己脑袋。
不知走了多远,到她几乎热得有些意识模糊之时;“吱呀”一声响起,随后萧九矜便感觉自己被放到了榻上。
浓浓夜色,融融春光。
…………
而当萧九矜意识再次清晰、感觉到谢绍身体滚烫地躺在自己身边时,她却由衷感叹。
兜兜转转,竟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门外传来下面的人呼喊的声音,似是坤宁宫的大火已经被扑灭;谢绍从角楼带她下来时是走的无人的小道、不想被人发现。他应是也猜到了给她下药的人,不想将这事闹大。
萧九矜垂眸望向谢绍,轻轻笑了。
“卿卿……”
这药倒是有意思,只见此时神志不清的则变成了谢绍——他的眼睛湿漉漉的很漂亮,令萧九矜都有些于心不忍。
萧九矜轻轻抚上他的脸颊,随后则从他的怀抱中抽离。
——谢绍不想让事情闹大,但对她来说,这事做了,就要让所有人知道。
不然她日日喝酒逗鸟逛花楼,百姓相信她与谢绍夫妻和睦,朝中群臣又有几个相信?
萧九矜冲出门外,“嘭”的一声开门,故意吸引将周遭寻找她的人都引了过来。
“刷啦——”
她跳进了冰冷的湖水。
萧九矜望见屋里的谢绍好似一瞬惊醒,抄起衣服随意披上边慌忙追了出来;他的脚步停在湖边,这在众人眼中,则好似他们本在欢好而自己惹怒了谢绍被他推入水中。
——毕竟,对人的感觉终会投射到事物上。乐安郡主在外的名声,可比冷血无情的昭王要好多了。
“郡主!!撑住!!”
“有没有会水的宫女!!赶快下去救人!!”
岸边传来嘈杂的声音。
实际上萧九矜会水,在水中浮浮沉沉也不过做戏;她看向岸边,望见谢绍复杂的眼神。
元佑二十四年元月元日,湖水冰凉刺骨,几乎冻得萧九矜要失去知觉;寒风还带着雪意,今夜事故频发,整座皇宫都灯火通明。
萧九矜在小宫女的的搀扶彻底昏了过去;谢绍站在一旁,眸色不明。
养心殿、东宫,火烛燃了整个夜晚,清晨破晓,宸王萧祺一封自请削去宸王位离开京师的折子也递到了内阁。
——新年伊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