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景边疆北营统帅叫徐步,是从前长公主最信任的人。他有个妹妹叫徐灵生,从前长公主特许妹妹探望兄长,给军营送边疆百姓心意物资,这么多年都未曾变过。
而去年淮阳王待在西北王的地盘,很巧地看见了徐灵生,徐灵生大概三十岁,那种不再年轻而愈发端方温婉的气质,都与发妻那么的相似。
淮阳王这么多年来没有三妻四妾,除了疼爱一双儿女就是陪他的贵宾狗。
虽然他不至于把徐灵生娶回来,但常常想着念着去搭话。然而西北王用北营的人打西疆国,徐步偏偏为国捐身战死了。
淮阳王就跟徐灵生说:“你家满门忠烈,兄长父亲祖父皆是我大景朝的战士。经此一战,西疆国向我国俯首称臣,要在金乌节向我朝献上宝物金乌。”
“此时我大景朝正需要一位国师,本王听闻你擅于通灵之术,又常年行走边疆,熟悉西疆国风土人情。综合考量,你着实是一个不二人选。本王这便会向太后陈情,为你谋取国师之职,也当作对将士亲属的抚恤。”
今年开春时,徐灵生答应了。
“然后呢?这跟我沈哥有什么关系?”程岸芷不屑。
汝宁郡主捂住面颊,不一会儿便流下眼泪:“……之后,我兄长就死了。”
“那天惊蛰,夜里刮风打雷,我兄长在淮阴还是扬州京城什么别的地方,浪迹花天酒地终于肯回家陪陪父亲,结果死在了淮阳王府门前。”
“太突然了。他无病无害,身体康健,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他尸体就那样躺在门前。家丁趁着夜里没人,赶忙把兄长拖了进来,甚至看起来已经死了很久。”
“父亲不愿意接受事实,将他埋在自己院前的槐花树下,每天抱着树哭,到现在都没旁人知道汝钰哥哥死了。”
程岸芷听得眉头直皱,“嘶”了一声,放下手里的白面馍,严肃道:“那你来告诉我……是觉得沈哥或者我嫂子——啊,前正安侯,为复仇杀了李汝钰?”
“那倒不至于,”汝宁郡主抬起湿漉漉的瞳孔,抿着朱红的唇,“虽然我爹用西疆国对付长公主府,是听了我兄长的唆使,由此他们二人不必伪装友谊决裂。但是让我直觉感到怪异的,还是那位徐灵生。”
自从“李汝钰”死后,徐灵生就常伴淮阳王身边,现在已经成为了淮阳王府上正大光明的续弦夫人。
程岸芷乍一听,觉得汝宁多想了,然而转念思考,带入自己……假如她成了大官名利双收,还嫁一个老男人干什么?没有别的目的为什么要赌上自己?而徐灵生本身,还可谓跟淮阳王一等人有家仇。
“因为想不通但是你觉得,名利场上无非是那么几个人在唱,觉得正安侯被废的事还没结束……或者与西疆国的恩怨还没结束。所以找到我,让我转告提防?”
汝宁郡主点头,拧着贵重细致的层层纱裙,额前花钿与细闪的眉妆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前日里我求大佛庇佑,就是为了此事。我不懂贵人的权力纠葛与皇室的爱恨情仇,只知道父亲很爱我也很爱兄长。兄长没了,他做过的事总有一天会落到父亲头上。至于我,大不了被发配教坊司成为官妓……”
“我懂你意思了。你不必再说,”程岸芷打住她的消极与悲观,站起身来,将雅间里的笔墨拿过来,道,“留个证据吧,你把你知道的,关于你哥是如何教唆淮阳王勾结西疆国使臣,导致西疆国趁着我朝权利纠纷落井下石,真宣布与大景开战的细节都说清楚。”
“你画上手印,回去盖上淮阳王府的章,交给我,我自会转达沈哥。若是那位徐灵生真是因为徐步之死要报复淮阳王府,留了证据想必能减轻你的罪责。”
“好……谢谢你。”
汝宁郡主泪眼朦胧,捂着心口的披帛擦眼泪,与程岸芷约定了下次见面的时间,离开时不忘道:“去年我被关在淮阳王府,你沈哥哥给我的菱角很好吃。我相信你们都是好人,我是真的想帮你们,也帮我自己。”
程岸芷在酒楼里目送她离开,汝宁郡主出门用轻纱遮面,背影逐渐飘散在风里。
……
三日后,西疆国。
沈笑空和常拥宸到了主城,二人入乡随俗,在歇脚的客栈换了这边的节日礼服,是那种大面积彩色麻布裁成的服装,还有狐绒一团团的披肩装饰,西疆国温度不如大景中原,眼下入秋刚好保暖。
沈笑空被远处热闹集市上的小玩意儿吸引,非要拉着常拥宸赶紧过去,常拥宸不胜其扰,抱着胳膊在后边慢吞吞走,沈笑空就回身拉他:“你看别人,都戴上了好多彩带编成的花环,我们也要买。”
“搔首弄姿。”常拥宸对此锐评。
“……”
沈笑空气馁,直接蹲在原地草枯落里不走了,拔草摆烂道:“那行吧,本来也没想瞧西疆国的金乌节。既然氛围都是浮云,咱们还是回客栈深入交流一下,看你到底觉得什么有意思。”
说着,他把手里的草丢到常拥宸鞋面上,手上沾了草色,又托着脸无辜地看对方。
“死流氓,”常拥宸踹他,之后把人扯起来,乖乖上集去,“你晚上再碰我试试。”
“哦。”沈笑空不当他威胁,美滋滋牵着手往前走。夜里缠着人卿卿我我,白天就装不知道。
“不过就算没有我,你自从进了西疆国,也跟心里装着事情一样,还不是照样睡不好……”
“就是你太烦了。”常拥宸打开他的手,抱臂独自美丽。
沈笑空又不想走了,又要摆谱蹲地上拔草,结果辽阔的天空俯冲下一只鹰,朝他二人这片野地来。
常拥宸记忆力不错,还认得这是当初程岸芷放过的那只秃鹰。
沈笑空抬起胳膊,等老鹰落稳,他才抚两下豆子黑亮的羽毛取下信件。
常拥宸在一边端详着沈笑空表情,沈笑空仔细将信中所言读罢,方才轻松的玩笑也淡去了,慎重地递给常拥宸看。
常拥宸也将信读过,不知错觉还是什么,他眼底反倒升起一种胜券在握的态度来。
“谁在那里?”
——甚至还能分神,注意到身后草丛里人影窸窣。
“跑了。”
沈笑空第一时间过去勘察,人踪杳然,却留下一枚令牌在地面。
这令牌不是别的,正是出入西北王军营的通行令,那么跟踪的家伙至少是大景的人。
“有字,”常拥宸敏锐,翻过令牌,“他的名字。陆洲。”
原来,那日他二人凌晨离开边疆客栈时,送行的店小二早就认出了那是当朝正安侯,遂向边疆卫军通风报信,报到了西北大营去。
不过常拥宸既已被贬作庶人,又被西疆商人正大光明送进去,一时半会儿抓不到什么把柄,只好暗中盯梢观察“以免他有危害大景之举”。
……
晴夜月出,金乌庆典在主城的郊野举办,西疆国的巫师十二名分列两侧,火炬烈焰,高台巍峨,祭天祈福。
大法师是十二巫师之首,但见此人手持法杖,其上彩羽与铃铛缠绕,还有一颗夜明珠含在羊头骨口中。
十二巫师作出异族通灵的手势,一齐念着诡怪咒语,他们手中的火焰发出劈里啪啦的声响,百姓在台下伫立屏住呼吸,心怀虔诚与畏惧,不敢错过一分一秒的神圣仪式。
此时夜色静谧,暗鸦旋绕,猫头鹰在高处树林发出咕咕的声音。
沈笑空十几岁时就开始游历四方,然而这样巫诡与神性一齐召唤世人的唱和还是头一回听。
不是唬人。他真的感受到了请神的符咒气息。
常拥宸没怎么听那严肃神秘的祷告,只是在一旁静静地盯着沈笑空。
巫师口中低沉的旋律随飞灰四散,刹那间火炬扬烟,鼓声四起,冲入云霄,黑云遮月,高台上红锦垂穗的遮盖物从四角掀起,圣物周边,四位戴着彩漆面具的祭司单膝下跪,一年一见的庞然金龟在火烟缭绕里抖落一身金光,缓缓褪成银色,随之金光汇聚,奔聚一声鸟鸣,吞吐出黑夜高天下一枚薄日。
仙法像暗夜下的日光一般,一层层如纱涌溢而出。在这样神圣的诡异中,沈笑空听见万鬼同哭之声。又是黑鬼白魄在窃窃私语。
常拥宸忽然牵住了他的手,眸中温度如夜色落霜,像是一种小心地告念。
【你听——】
【轮回仙君……救救我……救救我!】
沈笑空听见了往日扶乩道宗的讯息。道宗传来的呼救声,却像极了风水元君。
呼救声从金龟中传来,像是被屈压锁死在了那只阖眸的金龟里。
轮回仙君忽然想起了风水元君用以占卜测算的灵龟,难道……
西疆国的圣物金龟,真的是风水元君留放人间的神宗灵器?不过为什么风水元君本人会在灵龟中?那个黑衣人不是风水元君吗?
正当沈笑空沉下心惴惴不安之际,常拥宸往他身边靠了靠,说:
“景朝国师,徐灵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