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拥宸静默了一下，心里暗骂一句混蛋，之后别过脸去，看向那边受困的金龟。

“那些黑鬼都臣服于鬼帝将军吗？”沈笑空不禁问。

“是这样理解。”

常拥宸和他无处可避，那群黑鬼似乎并没有发现他们，只是围着金龟左顾右盼。这个地方名叫黄泉，接通着西天，并不是扶乩道宗或者风水元宗的驻地。

风水元宗在人间的“眼线”就是那只名叫碧落的灵龟，想离天庭近一些好返回才落在西疆国，它主要以入梦之法行走人间。但自从真正的风水元君被拘禁灵龟中，入梦占卜的仙术就被鬼帝将军操纵了。

【轮回仙君……轮回仙君！你还认得我吗……救救我啊呜呜呜！】

“他是真正的风水元君……”

沈笑空眼见着那些黑鬼啃食金龟，一个箭步冲上去，解救自己的天庭同僚。

“你莽夫吗？！”常拥宸在后边阻止不及，手里抓了个空。

沈笑空欲以仙法渡化黑鬼，然而黑鬼如野草匍匐又生，从黄泉源源不断地冒出来，斩不尽理还乱，逐渐把半个天穹的云都染成黑色。

常拥宸额头渗出薄汗，在远处看着，面色踌躇不定，他一边观察着诡异的天象，一边盯着乱斗的局势。

沈笑空一边防卫黑鬼的侵袭，一边想办法将风水元君从金龟里弄出来，然而黑鬼纠缠不休，金龟又固若金汤。他仙术快要濒临极限，偏偏黑鬼聚成万道利刃，像扎满刺的飓风一般袭来。

常拥宸暗说不好，放弃深思或犹豫，掌中星轨弯刀飞出横扫，替他先一步去帮助沈笑空。

他这回没有选择以仙法对抗，而是步步点阵，脚下凝流出一方魔道星宫的法阵，镀一层金光又一层赤色，在云梯之下化成天罗地网。

沈笑空身负重伤又靠近天界，仙身刹那被激发出来，保护住他那副凡人的躯壳——轮回仙君头戴珠玉冠，剔透的石榴色宝石与碎珠镶嵌在黑发里，一身桃花红色的祷祝仙袍，抬手间云霓鎏金，神来之笔钦定万岁姻缘，姻缘薄摊开潇洒的泛光字句，像流瀑银河一样缠成腰饰，将凡世红尘卷入逍遥之境。

二人并肩合力，仙法与魔道化为一体，朝着那片黑鬼袭涌而去，给它们从头彻尾的一击。

黑鬼刹那间被冲入云霄，净化为白魄攀附上云梯，黑鬼销散，天光四溢，照彻了隐暗的黄泉。

然而还不止于此，仙术余力像撞到了一面墙，非但没有消散，反而聚在一起重新朝着二人袭来。

沈笑空眼疾手快，用仙术移来金龟作盾相抵，那一瞬间，开裂的爆破声炸开，金龟四分五裂、零落成泥。其中风水元君的仙身没有趁机逃离，反倒被金龟碎片千刀万剐，打散在地底！

常拥宸心里蓦然一惊，刹那间脸上血色褪去，连嘴唇都发白。

他难以置信地猛地拽了一下沈笑空的手，侧身喃喃道：“风水……他……他不会……”

沈笑空脑子里炸开了一般，瞬间一团乱麻。

强大的具有攻击性的气流冲开碎片，仿若夺命的回旋镖一般，又朝着他二人袭来。沈笑空这下想也没想，直接拿仙身挡了上去！

轮回仙君的仙身变成数片残影，仙力消散后，只剩肉体凡胎，一眨眼就变成了血淋淋一片。

常拥宸浑身一抖，后知后觉地才一把抱上去，眼泪在遍体生寒中激了出来，跪在沈笑空身边，低声说：“你这个蠢货，你怎么了，你给我起来……”

沈笑空咳嗽了几声，仰躺在他怀里，极其缓慢地眨了下眼睛，还未能说出一句话，就昏了过去。

西天之上，云翳勾勒出魔宫与天庭的轮廓，方才打散的黑鬼传入云霄，发挥了扶乩道宗的作用——

以鬼为媒，传讯引来了九天之上众位仙君。

常拥宸此前犹豫不决，也是怕鬼帝将军故意为之，恐召来天庭众仙目睹轮回仙君勾结“魔族”。

他们所处的世界，已经是帝君之后，魔族式微、天庭主导的世界。由于近些年来天庭在人间建立神宗，才导致部分秩序失衡，致使魔族蠢蠢欲动。

魔族大都在人间作祟，贪财贪色贪命，魔君更迭如流水一般快，天庭每每不厌其烦。直到出现经过三百年历练的常拥宸，才算个真正能称之为“魔君”的人物来。

但天庭仙君老狐狸甚多，尤其以跟在帝君身边的瘟火和天演为首，常拥宸道宗的身份公之于众，轮回仙君又对天庭牵怀挂念，他如今断然不能与天庭撕破脸。

思及此，常拥宸搀起沈笑空，抛弃西天空荡荡的魔宫，也背离众仙云集的天界，艰涩转身，一瘸一拐地往人间的路走。

人间路很长，黄泉里一草一木都籍籍无名，常拥宸背起沈笑空，却不知往何处去。

因为他们已经死了啊。

沈笑空伏在常拥宸肩头，咽下一口气，闭着眼道：“怀昭……我们，出不去了。”

“能的，你相信我……”常拥宸说话声逐渐低了下去，侧过头往身后看，悄无声息一道泪痕滑过面颊，沈笑空勉强撑起笑脸，扬起袖子给他擦脸。

沈扶曾说，扶乩道宗是借助千年来收集的线索，准确地回到人间某年某月。然而八座神宗相互牵扯，沈笑空如今想来，恐怕从一开始，轮回仙君由一本魔君自传回到三百年前，少不了天演时宗与扶乩道宗的关系，而常拥宸没有意识到，还以为是纯靠自己。

他们现在被黑鬼引导进入“黄泉”，说不准是天演时宗扭转了乾坤，把他二人借此地，召回了三百年后。

“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沈笑空觉得自己快撑不下去了，但是又觉得不知道答案会死不瞑目。

——其中因果，还是要从正安侯被陷害之日说起。

那时常拥宸知道自己百口莫辩，在押送回京的路上一直在思考究竟哪里还有扳过一局的机会，冷静下来梳理前因后果，最后将目光锁定在从前长公主的北营上。

于是他用道宗搜集信息的仙术，发现北营将帅徐步还有个妹妹，但在来送物资之前，就已经积劳成疾，悄无声息地病死了。

问道仙君收了徐灵生的魂魄，又在众多白魄里选中淮阳王死去的发妻，答应让她重回人间再看一眼。发妻许氏博学明德，不愿大景朝大权旁落，于是同意了问道仙君的要求。

就这样，“徐灵生”重返人间，先是去边疆送物资，重见淮阳王；后成为国师，做了太后党的奸细；最后回到故地，看见死去的李汝钰痛心疾首，又在最后的日子里对小女儿汝宁关怀备至。

许氏心愿了却，心中家与国孰轻孰重还拎得很清，在了却事端之后，毅然决然踏上了西疆国的路。

而惊蛰那天，常拥宸跟鬼帝将军要李汝钰的尸体，并不是他多么沉溺于那段友情无法自拔，而是因为答应了许氏再见儿子一面。鬼帝将军不知道常拥宸的谋划，常拥宸却在打斗时问他：

“你潜入和尚梦境，说的那个古祭城是什么地方？”

鬼帝将军毫不吝啬答：“想知道天庭究竟要轮回仙君做什么吗？只要去了古祭城，你就会对天庭的真面目有更深层次的了解。”

“古祭城在何处？”

“在西疆国之西，西天的黄泉之下——若是找不到，我会指引你方向。”

他说罢消失了，常拥宸看着天际一抹风雷之中的残影暗自沉思。恰好徐灵生要去西疆国，那么他到时候就在金乌节前到达边疆。

之后，常拥宸消失的那段时间，都在暗中看着徐灵生，直到徐灵生出发去西疆国，他才一同去边疆找黑衣人的踪迹，又恰好遇见沈笑空。

“就是这样……”常拥宸话未说完，沈笑空就歪着头昏过去了。

常拥宸的心如坠冰窟，喊一声他的名字，将人放下来紧紧抱在怀里。他也想过传一些仙力，然而根本行不通，沈笑空这副躯壳就像一个千疮百孔的容器，什么都接受不来。

“醒醒……沈笑空，你醒醒……”

他心慌意乱，声泪俱下，因为局势扑朔，万一躲不过这次，再醒来物是人非了怎么办？

一开始道宗给轮回仙君传信，说天庭要他修复神宗，并且将承载着灵力的通讯符都转交给了道宗，而沈笑空也一直在找神宗，这是没错；然而直至如今，沈笑空就只根据天庭半吊子的线索，确切修复了悲喜双宗、瘟火仙宗和八方财宗，其余都莫名其妙。

轮回仙君凡事亲力亲为，姻缘神宗在人间没有驻地。扶乩道宗在人间的眼线常拥宸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就剩下天演时宗、雷雨天宗和风水元宗。

风水元宗的灵龟碧落方才被他二人合力击碎摧毁，灵龟里的仙力反过来伤了沈笑空。灵龟就是风水元君在人间的“驻地”。

而根据沈笑空的意思，黄泉是天演时宗扭转乾坤之地，也就很可能是天演时宗的驻地。

那鬼帝将军说的“黄泉之下”究竟是何意？古祭城又在何处？

常拥宸脑子里闪过无数画面，思绪纷纷扰人不清，而他逐渐觉得，鬼帝将军只是想引他二人来到黄泉，并非想要告诉他们古祭城在何处。

但假如这时候沈笑空意识清晰，告诉他雷雨天宗的驻地在花塞附近，挨着西疆国，那么或许二人会大胆猜测，这“古祭城”就是雷雨天宗的驻地——一个装满死人的地方，不就是黄泉之下吗？

然而，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沈笑空的安危。

常拥宸仰头望着五色晦明的天界，看着那些仙人的虚影，抱着沈笑空，垂下头颅，低低地讽笑一声，之后抬眼，充斥着不甘与愤恨。

他就朝着众仙问：“你们想要我怎么做？”

碍于轮回仙君的身份，天庭肯定会出手相救，然而一个魔君还在这里，那沈笑空的命就变成了筹码。

辈分最长的瘟火仙君和时宗仙君相视冷眼——前世是他二人见死不救，这辈子又是他二人。

时宗仙君拂尘一扫，通天云梯就被吹向沈笑空的方向。危梯高百尺，眼不见蝼蚁凡尘。

时宗仙君就说：“道宗无眼，选你魔门中人升仙。若你想让轮回仙君安然无恙，那便自行销毁仙身，永世囚禁魔宫，在天牢了却余生罢！”

常拥宸深深闭了下眼，无力再反驳或者论证什么，唯觉失望透顶、心灰意冷：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