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都暗夜,星子微茫,空气里弥荡着寒凉。宣德殿前一百八十八个台阶,还如四年前那个雁连亭第一次踏上时,有些湿漉漉的——
一入宫门,免不得阶上水尘撩湿鞋面或衣摆。
“陛下等您许久了,沈大人快进去吧。”喜公公悄声提醒。
沈笑空颔首,重新理了一下衣袖,之后毕恭毕敬地进入殿中。
李珩看见来人,脸上掩不住的欣慰与欣喜,他走过去,说:“朕与爱卿一别两年,爱卿可有埋怨?”
沈笑空作礼,面色却无半点轻松:“陛下说笑了,能为大景谋事是草民的荣幸。”
他称自己草民,是因为目前并无官职在身,皇帝喊爱卿,或许是自知愧怍。
“您托陈侍郎让草民调查的鬼敲门一案,显然是有人装神弄鬼,然而几乎两个月过去了,邪恶之徒还未落网,也未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着实不禁让人疑惑其目的……”
沈笑空稍作停顿,之后才道:“我们能做的,就是将百姓与留下黑掌印之地隔开,现如今,我们百姓被圈定在这个范围内活动,请您务必下达政令,让各地卫兵官员严防死守,同时盯紧别处黑掌印,观察其是否还会蔓延。”
“爱卿说得在理,可是这鬼敲门事件一日不解,朕就多一日的忧思。还好,前些月里,你与正安力保的徐国师想出一计。”
李珩言毕重新回到金銮宝座上,沈笑空微愣,转身,回头朝着进入殿中的徐灵生看。
徐灵生倒是一副恬淡自如的模样,皇帝让她免礼,直说心里想法即可。
徐灵生:“二月太后大寿在即,臣经过一番占卜与勘测,发现在我大景的辽阔疆域上,有至少四处民生安稳,缘分虔诚之处。臣建议模仿先帝四年前的祈福仪式,在这四方人杰地灵之处,号召当地百姓祷祝祈福,让太后的寿恩绵泽四方。同时,借此机会,驱散闹鬼阴霾,恢复生产。”
皇帝对这种迷信的方式应当有点兴趣:“你且说说在哪四处,让沈卿来替朕评判评判。”
徐灵生垂眉缓缓道:“东南为一,西南为二。边疆是三,京城其四。”
沈笑空闻言,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于是他说:“国师大人的依据为何?在这四处进行祈福仪式,是否需要什么特殊的准备,例如建筑或接引天人的符信?”
徐灵生便答:“风水先生们认为高处可通天,我们规划在这四处建立高台,聚众祈福。而前三处,恰好又是近月鬼敲门诡闻的主要发生地……至于具体位置,想必沈大人很是清楚,分别是杭城,良珍以及边界花塞。”
沈笑空微微侧目,不知这徐灵生何意,皇帝大概看出他神情有异,就问:“沈卿觉得有何不妥?”
沈笑空回神,躬身:“并无……”
常拥宸跟他说过,徐灵生当初起死回生,跟扶乩道宗有很大关系,如今扶乩道宗不复存在,徐灵生是什么情况较为难测。
最坏的结果,就是转而被同样管束魂魄的雷雨天宗控制了。
皇帝舒心:“那就好。既然如此,国师择日便开始筹备吧。寿诞之后,太后便从此退居寿康宫,不再插手政务。有你们这些能臣在,朕心甚慰。”
面谈结束后,徐灵生先一步下殿,沈笑空跟随其后,始终落几步,他不是常拥宸,跟徐灵生没太大关系,贸然上去攀问并不合适。
徐灵生像是也料想到这一点,故而在前边走着,竟也没有回头或顿足一二。
然而,既然是沈笑空选择提前回京,而让常拥宸去其他地方蹲守消息,他就不会毫无准备。
但见这人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信,遥遥追平了徐灵生,保持距离道:“徐国师,你可还记得你故乡老家的陆洲?我从冀州北来,刚巧遇见他,他闻说我要上京觐见,特请我转送一封信交予你。”
徐灵生闻言止步,温婉地颔首接过,似乎跟当初金乌节上没什么两样。
沈笑空便趁机会言道:“陆大哥大致跟我说了,到时候若是在边疆召集百姓举行祈福仪式,为感谢陛下隆恩,他一定会去参加的。”
徐灵生笑:“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那在下就提前恭祝国师祈福仪式一切顺利,若有需要,想必礼部的杨大人很乐意帮忙。”
沈笑空语气听不出额外或刻意的试探,而徐灵生的表现也并无不妥。
……
离开皇宫,熟悉的面孔就在外边。
沈笑空惊讶之余,大步走过去,拍了拍那人的肩膀:
“竹匀,你怎么从奉天楼跑出来了,特意来找我的?”
竹匀跟两年前分别时变化不大,或许瘦了半圈吧——他离开侯府,就被从前奉天楼的伙计好心收留,现今在奉天楼里管账,待遇虽然比不上侯府,但是也不算差。
沈笑空回京找客栈住的时候,路过奉天楼听见他的声音,当时就认出来了。
“姑爷……”
竹匀买了包糕点递给他,之后与人并肩行走,往宝塔街上的客栈去。
沈笑空倒是不跟人作假,想念皇都这一口,拆了油纸包跟人分着吃。
“侯爷为何不跟姑爷一道回来,侯爷现在能回来了吗?”竹匀攥着衣角,神情捉急。
此时夜里,街上没什么人,只剩下手里甜糕飘香了。
“他现在在杭州我家的老宅子里守着,暂时回不来,等太后大寿过了,今年殿试之后,或许能正大光明被召回。”
沈笑空怅惘。
竹匀毫不掩饰心里想法:“我想念侯爷了。”
沈笑空送他回奉天楼,盘算着时间,原来已经将近三个月未见,于是笑呵呵吃甜糕,附和一句:“我也想。”
竹匀:“……”
没看出来。
送完竹匀,沈笑空自己回宝塔街,京城暂时没有出现黑掌印,也是唯一一个没有被留下三角形却有神宗标记的地方。
而他方才试探徐灵生,若是徐灵生真的被天庭操纵,想要施行某种阴谋诡计,或许听到陆洲亲身入局,真不会有什么神色的变化。要么就是天庭不会危害景朝百姓。
若不然,就是徐灵生祈福之地,恰好与天庭办事的几个地方巧合,她也没有被天庭操控,只是祈福而已。
当然了,不排除徐灵生已经不管陆洲死活,可能俩人并没有感情。况且当初扶乩道宗为她还的魂是淮阳王原配,并非徐灵生的魂魄。
不过,既然徐灵生接了陆洲的书信,那么沈笑空认为她一定是有从前的记忆的,不至于压根儿不认识。
总之,目前局势一筹莫展,沈笑空不知道上边究竟要干什么,只能静观其变。
路过宝塔街,宝塔街上宝塔矗立,十年如一日地“彩彻区明”。
一刹那仿若心有灵犀,沈笑空忽而抬首,往宝塔高处看去。
塔顶尖端,本是明珠一颗,现今明珠折色,略显黯淡——红色玉佩取而代之,悬挂于明珠之侧!
沈笑空站在远处的长桥上,仰望着宝塔的方向。此时,一月半的寒意拂面而来,正扬起他墨黑长发,卷起猎猎白衣。
毕竟,那是从天梯上坠落的,天赐良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