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太后寿礼将近。宝塔街日复一日地热闹起来,在京城的祈福之地,自然落在了这座琉璃宝塔上。
沈笑空独自在京城的几个月苦闷无聊,他换个衣裳去京郊红尘寺拿信,这才有些松快起来。
“太后寿诞国泰民安,普天同庆何等壮观!这不禁让我想起宝塔街八年前为先帝祈福的时候,那时候咱们景朝的国宝就被陈列在宝塔中,受白马寺高僧偈颂。如今我朝国祚已绵泽六百年,这又是何等天恩!”
街上有大腹便便的员外溜须拍马,小厮在旁抹汗,低头哈腰地尾随侍候。
沈笑空快步离开街道,往红尘寺去——豆子会把常拥宸的书信给他送到那儿。
正安侯被废的两年里,红尘寺经风吹雨打,瓦片松动,红漆也有些褪去了,然而在晴日底下,银杏潇潇,红墙金瓦,还是依旧古朴美观。
沈笑空静静走近了,正对着寺门怅然遥望。他全然不敢相信,距离仙人复生回人间,也就是上辈子弱冠而亡的时间点,已经过了八年。
正无限怅惘之际,破旧蓝僧袍的和尚千里迢迢,来到此地跟他会面。
百墉殿的老鹰一道飞过来,将信件传给沈笑空。
沈笑空有些期待或者安心地打开杭州来的信,却见其上洋洋洒洒,常拥宸连带着死和尚,数落谩骂了自己三十八行……
呃。
真是一点儿温存都没有啊。
不过骂归骂,重要的事情倒也提了一嘴,沈笑空看完,缓缓叹出一口气——他们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这一步,好不容易才波折出一个终成眷属的结局,又怎能一朝一夕被天庭寄生、让景不复景?
“小雁,我最近要在京城待几日。当然,你不必太在意我,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主要是来观摩月底的祈福仪式的。”慧心对他微微一笑。
沈笑空颔首:“好,我知道了……我近日都在宝塔街的客栈住着,若是你还没找到去处,那咱们住一起,刚好有个照应。”
慧心颔首道谢,沈笑空嫌他客气,折好书信揣入袖筒里,转脚准备离开。和尚道一声“阿弥陀佛”,凝望一眼上着锁的红尘寺,而后跟着远去了。
……
广袤不可测的云海之上,九霄天庭岿然不动,宏局运转。
帝君一身华服金缕衣,在神台上点将,座下仙君们低眉颔首,严肃听令。旁边的金云与霞光烘托着整个天界,天界缥缈而笼罩着一抹虚幻旷远的色彩。
“天界诸君,近来可安好?”
女帝的声音穿过重重华彩的日色,宛如薄云一般拂向天界生灵的耳畔。
众仙君叩首跪拜,声音逐渐整齐:“吾心甚好,有劳帝君挂念!”
天庭的帝君是由人间香火供奉出来的,不管上一代帝君是何人,又是如何选作,总之这代女帝,是由大景朝对国宝六百年的祈愿祷祝而成就的。后来的神仙们鲜少企及女帝香火与信念的“德高望重”,因此神力不敌,安逸且安心地被收编入户。
当然,有些仙君是帝君钦点的,有些是自己靠德善飞升的。
天演时宗和瘟火仙宗的两位仙君并排站在前边,后排的小仙窃窃私语,给他俩人听得一清二楚。
风水元君:“人间过了几个月了,帝君这是要聚众审判轮回仙君下凡一事了?”
紫衣仙君:“上次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争辩过了,这次该宣讲修复天庭的挪移计划了。”
清欢仙子:“挪移计划……挪到哪里去啊?”
财宗仙君一副睡迷迷的衰样,努力让自己清醒:“希望我不需要再管理财富运转了。手底下的小仙谁爱干谁干。”
瘟火仙君朝后侧凉飕飕环视一圈,老前辈的威严立显,很快整个天庭都肃静下来。
帝君就在此时开口了:“诸君,今日召集各位于此,是想与诸君商议我天界头等要事——遥想千百年来,各位神君在其位谋其政,作为众神之首,我将诸位的功劳苦劳皆看在眼里。”
“起初,神宗源于我们脚下的人间。人间的喜乐安康与因果轮回,化作绵延不断的香火,供起了九天之上的神灵。世人不解尘世因缘,料想是有神仙暗中庇佑自己。应芸芸众生之感召,我们果真于现世的彼方诞生了。又经过几百年的秩序演化,神宗在星移斗转中拨云而出,从此诸仙各司其职,神宗屹立于八方不倒。”
“而今,人间凡尘不过几千年,却在漫长的时间浩劫里逐渐丧失本心,穷凶极恶之辈摩肩接踵,屡见不鲜。”
“他们隔上几百年就广造杀戮,战争、疫病、灾荒祸不单行……死亡与新生的重量在这样的暴政与躁动之中变得轻如鸿毛,连着诸君尽职尽责运转神宗的努力都变得一文不值。”
“而这究竟是你们的失职,还是凡间的失序?这到底是神宗的颓卸,还是人间虔诚的不再?”
“——众生如山,相看其间,执迷不悟。而诸君在高处,高蹈离世,旁观者清。我们生来便是要为这混沌的人间指引方向的,否则又如何让世人在无尽迷途中找到大道三千?”
清欢仙子听得昏昏欲睡,帝君连句暂停,她惊醒一下,突然豁然开朗地鼓起掌来。
赵八方:“……”
悲喜双宗的小仙们不管,就附和自己仙君长,拧成一股绳为帝君喝彩,一时间“哇哇呀呀”的声音此起彼伏。
紫衣仙君静立颔首,对帝君的话语深信不疑,缓缓发出真诚的喟叹。
“肃静!”瘟火仙君铁面无私,广袖一挥,压下聒噪的众仙。
帝君的权威屹立于天界玉宇琼楼之上,极具韧性的声音拨开云海茫茫,继续振聋发聩地传到众仙耳中。
“在这样一个至关重要的转折时刻,我想,诸君的时代到了。”
底下仙君再次躁动起来,纷纷抬起目光,看向那中央的帝君。
风水元君听见旁人说:“是啊……现如今魔界止息,鬼界流浪臣服,放眼三界,只有我们天庭蒸蒸日上,掌控着绝对的权力。若是放任人界的肆意而不加理会,他们迟早因咎由自取而迎来灭顶之灾。”
“彼时,魔族势力或许卷土重来,人的虔诚与香火丢失了,我们神也将不复存在。”
“这都是老兄你的臆想,且听听帝君如何说法。”风水元君摆摆袖子,哂了一下。
帝君的声音继续传扬,悠扬却又具有定心的魄力。
“而经由天演时宗运算与推演,距今约莫九百年前的大景朝创立之初,正是神宗进行挪位归移的节点。”
众仙不解,纷纷好奇为何要回到那时,而时宗仙君并未说话,只是十年如一日地观望着云海茫茫、辰宿列张。
此时,便轮到雷雨天宗的紫衣仙君上前汇报。紫衣仙君相貌冰冷冷的,可能长期公务繁忙,又“风驰电掣”,因此在天庭没结交什么朋友。
她首先向帝君躬身作礼,而后毕恭毕敬,压着声线道:“帝君嘱咐我看顾好九百年前的亡魂——那些死去的宁朝人,无论是战士还是将领,抑或是无辜的百姓,他们的魂魄皆被收于雷雨天宗在人间的古祭城里。”
“古祭城与时宗的黄泉相连,等到连星七大阵布好之后,乾坤扭转之时,作古之人自会承天归来。”
闻言,瘟火仙君似乎不甚满意地皱了皱眉。
而他也主动站了出来,疑问道:“帝君不是要挪移神宗,正轨人间么?为何要让已死之人死而复生?这并不符合瘟火仙宗的宗旨。”
紫衣仙君替帝君解释:“这不是违逆生命规律的死而复生,而是时间的奇迹。”
风水元君听着忽而笑了,他思忖着,脸上的两颗红痣也“活色生香”起来:“怎么就成了时间的奇迹?难道时间是没有规律的吗?”
他似乎意有所指,然而看不见“遥遥领先”的时宗前辈,只能看见斯人微微握住的拳头。
状况之外的清欢仙子扯扯赵八方的袖子,眼神好像在说,你看风水元君像不像反派,是不是还在被黑鬼附身。
帝君高高在上,微笑着不反驳。反倒紫衣仙君为女帝极力辩护,冷嘲热讽说:
“风水元君既然信奉时间的规律,那么想必对轮回仙君嫉恶如仇吧——他至今还在三百年前逍遥浪迹,不管你我之间的大难临头。轮回仙君如此背信弃义,违逆时间,按照你的意思,他岂不是要在规律的反方向消弭了?”
风水元君不愿与女仙君泼皮犯流氓,咽下一口不服气闭紧了嘴,揣起袖子忿忿不平地哼了一声。
只是,他没想到瘟火仙君会替他说话。
瘟火仙君神色肃然正经,上前一步抒发己见:“轮回仙君被魔君蛊惑,被强行拽入了三百年前。所幸天界未雨绸缪,让轮回仙君去勘测神宗驻地,因此那回溯的时间便有了正确的意义……我想,这也是为何帝君不直接在九百年前建立驻地,而顺水推舟放在三百年前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