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落边的阴影逐渐拉长,渐渐触碰到地上某人的手指。
手随意地搭放在砖面的地上,安静且祥和。
而手的主人却仰面倒在地上,双眼紧闭,胸膛一起一伏,俨然一副已经睡熟了模样。
阴影渐渐侵蚀了对方的半张脸。
“喂!醒醒!”
耳边传来一道聒噪的女声,曲直随意的双腿上也感受到一股外力。
郑多财迷迷糊糊睁开眼,就看到一张日光下平静的脸。
阳光透过对方的发丝,闪着晶莹璀璨的光,一下就抓住了郑多财的注意力。以至于即便余光下,对方的嘴张张合合,也没能听清对方说了些什么。
意识到郑多财在神游天外,秦姝面上露出些许不满,脚下的力气又加重了几分。
“你吃不吃饭的?不吃我带回去了!”
郑多财这才注意到秦姝手里的食盒,脑子一瞬间还没反应过来。他怎么记得,刚刚还在问他要不要回去吃饭?
看到郑多财一副露出蠢意的模样,秦姝的眉头非常配合地聚合在了一起,将手里的饭盒放在地上:“你要是不饿,就继续挑水吧!剩下的水缸这两天要给我挑满知道吗?”
郑多财这下听明白了。
吃饭还是挑水,他果断选择了吃饭。
郑多财利落地从地上坐起来,打开食盒。原本还不算十分明显的饿意,在食物香气的激发下,顿时充斥了郑多财的全身。
看到郑多财狼吞虎咽的样子,秦姝无奈地摇摇头:“你下次要是累了,就去你自己的房间睡觉,睡这院子里得了风寒还得我出银子给你看病。”
“我刚刚睡着了吗?”从饭碗里抬起头,郑多财一脸真诚。
闻言,秦姝想起之前郑多财一倒头就睡的模样,还怎么叫都叫不醒,不得不感慨一下。
见秦姝一脸嫌弃,郑多财顿时心虚起来,但还是试图解释:“可能是我昨晚没睡,今天上午又太累了,才这样的。”
“你昨晚为什么不睡?”秦姝不解。
听到这话,郑多财反而沉默了一瞬。
半晌,才含混不清地回道:“可能是第一次有了属于自己遮风挡雨的地方,还不用担心一睁眼就被人赶走……太高兴了,没睡着。”
郑多财的声音夹杂在风里,细微而轻柔。
“你下次睡不着的时候……”
秦姝的声音响起,是一贯的清冽,便如她酿的桑葚酒一般,还藏着一丝隐于其中的甜香。
郑多财眸光微亮,虽然嘴上没说,但心底似乎很期待秦姝接下来的话。
初夏的阳光没有春日的寒冷,也不似炎夏的燥热。
他静静垂首,就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似乎是害怕某个字遗落在风中。
最后,他终于听到她说:“就去挑水或者去后山捡柴。”
一瞬间,风止云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郑多财才缓过神来,看着一脸认真的秦姝,嘴角牵强地扯出几分笑容。
“好好……好。”
郑多财语气里的僵硬,秦姝却浑然不察。
等郑多财吃完饭,秦姝便收拾东西先回去了,留下郑多财一人在酒坊继续挑水。
秦姝回到家中,只将东西放下,便又出了门,只是不是回酿酒坊,而是去了街上。
一路到了私塾,就看到不少身穿学子服的稚童,在家中大人的带领下到了程宥礼这。
本就不大的私塾,如今鸡鸭鹅叫得此起彼伏,鸡毛鸭毛鹅毛更是满天飞分不清谁是谁。
而程宥礼坐在正中间的一张桌子前,一边要接过对方递过来嘶鸣挣扎的大鹅,一边还要记录在册。
偶尔还有一些等不及要先交束脩的人,那场面,即便是旁观的秦姝,都感到头大。
更遑论一向守礼懂节,不善交际的程宥礼。
看到秦姝,程宥礼忙里偷闲抬起头:“桑桑,你来了?”
“还是娘提醒我,我才想起今天是田假结束的日子,每次这种时候你都忙不过来,我来帮你。”
秦姝说着,熟练地走到程宥礼身侧。
这样,每上前一个人,束脩交的什么,由秦姝清点之后,才由程宥礼提笔记下。
如此一来,速度不仅快了许多,场面也安静了许多。
不过一个时辰,大人们都离开了,只留下一群等待上课的学子。
平日里一个个无法无天的皮猴子,如今换上学子服,站在程宥礼面前,个个乖巧得不得了。
程宥礼指挥着他们坐到屋内,转头又看向秦姝:“桑桑……”
“忙我帮完了,我还有事,我就先走了!”
不等程宥礼说完,秦姝就赶忙开口堵住程宥礼剩下的话,脚底生风麻溜走了。
她可不想留下来和一群萝卜头一起听课。
看着秦姝离去的背影,程宥礼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出了私塾后,秦姝也并未直接回家,而是在街上逛了一圈,买了不少东西。
回到家后,看到已经坐在院子里的郑多财,目光渐渐在郑多财身上凝实。
感受到某人不善的目光,原本就坐得板正的郑多财,这下腰挺得更直了。
“你该不会是跟在我身后回来的吧?”
不怪秦姝小心眼,而是这种事像是他能做的。
闻言,郑多财的头摇得和拨浪鼓一样:“我又挑了两缸水,实在挑不动了……”
话未说完,秦母从院子旁边走过来,手里还拿着一盘糕点,主动接过话茬:“小郑没关系的,这水分几天挑都行,一下子挑满,可不得把人累坏了?”
听到秦母的话,秦姝不满地瘪嘴。
怎么感觉自从这厮来了之后,娘老是向着他说话?
秦姝心里又后悔了一些。
走到郑多财身后,秦姝面无表情地出声:“和我来一趟。”
说完转身就走,根本不给人拒绝的机会。
见状,郑多财朝秦母露出歉意的笑容,然后起身跟在了秦姝身后。
秦姝直接带着郑多财到了自己房间。
郑多财看着此时面无表情甚至称得上有些阴沉的秦姝,大气不敢出。
见郑多财站在门口,离自己老远,秦姝催促一声:“过来。”
郑多财闻言,虽心中惴惴不安,但还是耐不住压力上前几步。
见对方离自己还是距离好几丈,秦姝的耐心用尽,转身取下自己身后的背篓,将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一股脑全塞到郑多财手里。
“这是什么?”
郑多财看着手里莫名其妙多出来的一堆东西,十分疑惑不解。
“我今天下午去了官府一趟,给你办的户籍文书。还有你现在虽然穿着我爹的衣服,但毕竟是二十多年前的衣服布料了,所以我买了两件新的。还有!这是给你买的膏药,就你那细胳膊细腿的,挑个水都能晕过去……”
秦姝一边说,一边清点着。
意识到手里的东西是什么后,郑多财的眼眶顿时红了:“桑桑小娘子,你真是我见过最善良最好看的小娘子了……”
“打住!”
秦姝抬手制止郑多财的马屁:“这些花费都记在你的账上,用工钱抵。”
蓄满的情绪顿时没了宣泄口,不过郑多财早已是债多不愁的状态,对此倒是接触良好。
看到郑多财抱着手里的东西,一副沉浸其中的模样。
秦姝拧眉,开始赶人:“好了,出去感动吧。明天要陪我去省城一趟,你明天卯时前就要起。要是今晚还睡不着,就把剩下的三缸水挑了。”
郑多财乖巧地点头,然后转身出去。
“等等!”
郑多财才到了门口,却被秦姝叫住了。
回头一脸疑惑地看向秦姝。
秦姝欲言又止,最后道:“还有,你在我爹娘面前收起你走江湖的那套!”
这语气,颇有几分咬牙切齿在里面。
郑多财不解,不明白秦姝说的是什么。但是他明白,此时的他,只需要点头即可。
到了晚上,不知是明日要早起,还是因为什么。
郑多财果然没睡着。
翻来覆去好几遭之后,郑多财还是走出了房间。此时屋外夜色繁星满天,忽明忽灭。
郑多财肩颈上还贴着秦姝白日里给的膏药,一股股细微却不容忽视的灼热在郑多财的肩颈和腰际燃烧。
渐渐地,从一处两处生发,最后竟然燃过全身。
就连郑多财的脸上,也似乎因此染上一片不自然的红晕。
哪怕如今身外夜凉如水,仍浇不灭此时身上突如其来的热感。
这股突然的,没有缘由地灼热,不仅燃烧着郑多财的身,也仿佛在燃烧着他的心。
吐出一股浊气,已经分不清是从内到外,还是从外到内的热。
郑多财只觉得就连自己脑袋都变得晕乎乎的。
酿酒坊内寂静无声,坊外蝉鸣不断,一声长过一声,一声高过一声,仿佛相互较量着,也将郑多财心底最后一丝宁静也如湖水一般被搅乱。
最后,只剩下一地狼藉。
抬手覆在双颊之上,冰凉的触感终于叫郑多财回过一点神。
感受到脸颊的温度渐渐回落,明明此时除了他自己,便再无一人,可郑多财还是在心里偷偷松了一口气。
郑多财终于定神,目光灼灼,即便眼神平静,也藏不住底下的汹涌。
郑多财拿起角落里的扁担,转身出了酿酒坊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