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伍.

渤海国。

对邱非而言，这是个只存在于江湖传言之中的名字。

这地方似是在极北之地，听说那里终年被冰雪覆盖，与外界相隔，是近些年才开始与中原有所往来。也是因此，邱非起初根本没考虑过郭少会来自如此遥远的北境。

也怪不得他们从未听说过“神奇山庄”，也打听不到任何一点有关此门派的消息。

而那些关于此地的传言是如何描述的来着？都道渤海国人不通人性、阴险狡诈……可郭少就在他面前，他又何必去相信这些过于离谱的传言？

他想，那日在客栈，郭少那副反应怕不也是因着这些荒诞的言论。无论郭少再怎样乐天，都不可能对此全然熟视无睹，那些字眼只差戳着郭少后脊梁一同骂了进去。

可是很莫名的，他心头一震，紧接着又是些恼火。郭少一直隐藏着这个秘密，莫不是觉得他会被那些传言影响，从此与这渤海国来客渐行渐远？郭少难道一直都将他当作了这种人？

郭少对自己的来历遮遮掩掩确实在情理之中。邱非甚至连更加离谱的可能都猜想过，也正是因此，终于听到郭少揭开谜底之后他反而没有那种松了口气的畅快，而是胸口发堵，不由闷声道：“这就是为什么你始终不愿讲明吗？”

两人一个笑得爽朗，一个心思沉重。这神情对比太过强烈，郭少也很快反应了过来，顿时也敛了笑意，抻着脖子凑到了邱非面前，很是奇怪道：“你在生气？”

郭少一肚子准备好的台词都没来得及讲，邱非这幅反应确实在他意料之外。若真是对他这渤海国人的身份反感，这时就该抬屁股走人才对。更何况他也不觉得邱非会有这种偏见，那又为什么会是这种反应？

他没能再往更深一层细想，只是见到邱非神色低落便赶快凑过去开口问了，一双眼紧紧追着邱非视线不放，而那双眼中的澄澈又令邱非登时愣神了片刻。

邱非有时会觉得，郭少很像某种神话故事中刚刚成精的小精怪，心里藏不住事，也不太考虑后果，似是对所有人与事都抱着一颗赤子心，有些过分的天真。对江湖人而言，这当然是致命的，但每当邱非对上郭少那双眼时，又说不出什么指责的话语。

其实也只是当时那一下心里会有些落寞，他本该知道郭少恐怕也只是……没有想那么多罢了。

“我只是在想……你为什么不愿意早一些把实情告诉我。”邱非低声承认。

还有他也想知道，自己为何会格外在乎此事。

不料郭少却是“得寸进尺”，小手指试探着伸出，又勾住了邱非的。

“我不想让你为难嘛。”郭少说这话时的语调黏黏糊糊的，原本应是格外严肃的话题又因着他这一语变得有些奇怪。两人距离太过近了，郭少身上那份热还未来得及散去，这会儿就仿佛一个大火炉似的，邱非也不免脸颊一热。

“什么为难？”他胡乱接道，其实也没注意自己应了什么，只觉得小手指一麻。

“比如说，嗯……为了江湖大义要把渤海国人赶尽杀绝之类的？若是你不知道我从渤海国来的话，就不用考虑我的立场了对不对？”

“难道我就会为了虚无缥缈的理由对无辜之人刀剑相向？”

郭少说得坦然，邱非听完却是心里一凉，原先那骤然浮现的旖旎气氛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眉头皱起，心想莫不反倒是他想得天真，难道郭少真的如此不信任他？

可郭少却连连摆手，脸上忽然浮现出一抹苦笑：“若是并不无辜呢？”

邱非一阵莫名，不知他此话何意。

却听郭少又道：“你当我为何会背井离乡？那些传言……自非空穴来风。”

就像那“杀人魔”。郭少虽未能确认那人的身份，但若真是渤海国人所为呢？那三家门派该如何？呼啸山庄又该如何？郭少不会为这黑衣人开脱，可依着眼下这风气，保不准事态会不会继续闹大，都说几大门派在研究联手讨伐渤海武林一事，到时邱非身为嘉世会长，又怎会不被逼着表态？

其实若非他着实不愿继续对邱非有所隐瞒，就这样保持现状也不错。邱非了解他，他又何尝不了解邱非？哪怕他知道邱非会对这种讨伐嗤之以鼻，可但凡是知晓了一丁点儿他的身份立场都会徒增烦恼。

若事情真到了那一步，他又怎忍心见邱非陷入两难之境？

可他又觉得，一直将邱非蒙在鼓里总归不是长久之计，相比起随时有可能引燃这颗炸药，不如他先提前把这火点了也好赶紧熄。

他将心底的想法简明扼要地向邱非说罢，只见邱非脸色很是精彩，一时欲言又止一时哭笑不得，看得他有些摸不着头脑，怔愣着朝邱非眨了眨眼。

好在邱非很快也张口解释，语气却是骤然一轻：“你何时在乎起如此多尚未发生之事？你若是早些说，我也不会误以为……”

“因为我在乎你啊！”郭少连声打断，又无辜道，“误以为？误以为什么？”

可他这炮弹似的前半句愣是砸得邱非一时间有些晕头转向，两人目光交接，郭少坦坦荡荡，邱非更加不知自己这时在心惊个什么劲，只能飞快移开眼，再转头又看见这把“弓”。

“没什么。”他一语带过，又小心翼翼举起这物道，“所以你之前说你那把弓是神树之木所造，便是渤海国神树？那这一把呢？”

茂密的树枝遮天蔽日，这地方原本就有些昏暗，而这弓身却璀璨夺目，不似寻常之物。

郭少倒也没继续追问他究竟如何想，只当此事翻篇，伸手抓起这弓：“这一把……据说是当年用来祭祀的‘神弓’。”

“‘据说’？”

“已经不知道传了多少代啦，以前收在山庄藏书阁，赶上祭祀会拿出来装装样子。这弓死沉死沉的，大伙都说不好用，但我用得还挺顺手。五年前那次祭祀，我用它射了只老虎回来，再之后这把弓就归我了。”

郭少说得简单，可邱非想象了一下那个场面，一时间便不知要先惊讶这弓的来历，还是先感慨郭少这深藏不露的本领。若不是内力尽失，郭少断然不会是如今这副需得他来分神保护的状况。

而郭少又为何会落得如此境地？

相比起郭少的来历，在他身上发生的事明显才是邱非更关心的。

可郭少却挠了挠头，颇为为难似的组织了下语言才开口：“此事说来话长，我……”

不料他这边才刚起了个头，远处突然传出一道脚步声。脚步来得飞快，两人一同噤声，对视了一眼过后便谨慎地对上来人。

来者却是徐老三。

此人大喘粗气，满头大汗，一路跑来，见到两人时眼睛顿时一亮，相隔几十步远就扬声喊道：“总算找到你们了！情况有变，恐怕需得去趟山庄。”

邱非往前迈了几步，刚好挡住郭少偷摸藏弓的动作，眉头一挑，拦下徐老三问道：“发生何事？”

徐老三并未注意二人举动，只是急着传话：“听说分堂那边已经抓到了那杀人魔，刘皓说为了给各门派一个交代，要在明日午时对此人当众处决，已邀了金羽寨、明月坊、惊雷刀派这三家到场做见证。”

此言一出，两人俱是一惊。

——怎会如此之快？简直就像是刘皓为了封锁消息急忙灭口一样。

这人若是就这样死了，他们更是什么都查不出来了。

“此人与嘉世商行多有牵扯，徐大哥可否帮忙再拖延一二？”邱非赶忙道。

徐老三只说尽量，但也不敢打保票，又说若你们还要查的话，最好还是赶在明日之前。

“我只知道这杀人魔现在应是被关在山庄水牢里。林庄主说了，要我尽量帮你们，所以如果你们真要去找这杀人魔，我可以帮你们支开守卫。”徐老三此时终于捋顺了气，朝着二人憨实一笑。

要去吗？

徐老三就这么把话撂在这，邱非即便想要劝说郭少不要跟着一同冒险，也没办法开这个口。这杀人魔身上太多谜团，嘉世商行、渤海国……两人都有要从此人口中打听的问题，既是如此，那便只能一同走一趟了。

郭少这会儿终于收好弓，也向前迈了两步，朝徐老三一拱手：“那便麻烦徐大哥了。我们今夜一探呼啸山庄，可来得及？”

徐老三连连点头，说他先行过去安排，等天黑便可行动。

说罢便转身离去，脚下轻功起，很快又消失在了树林尽头。

他这突然出现倒是打断了两人先前谈论的话题，只是眼下也并非是个方便郭少“说来话长”的好时机，两人默契地对此闭口不提，只待今夜过后再做打算。

郭少很是感慨地看向徐老三离去的那片方向，忍不住道：“没想到那天咱俩被黑衣人追杀，反而被推到了正确的路上。那人要是知道我们是因为他才查对了方向，怕不是要气死。”

要没有这一出，他们两人还不知要无头苍蝇似的查多久，如今倒是与这位林庄主搭上了线，又找回了弓，只差今晚……若是顺利，他们目前面临的许多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可邱非却并不像他这样乐观。

邱非抬眼望向相同一处。徐老三轻功高超，如浮光掠影，不过眨眼之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样一人，便是突然落在他二人身后都无人会发觉才对。又为何会那般大喘粗气、汗流浃背？简直就像是刻意表演出来的一般。

邱非不免多心，可又不能因着这一点便错失良机。况且郭少的轻松也不似作伪，他没必要这时候泼郭少凉水。

总归这呼啸山庄他是不得不闯的，他多留个心眼便是了，且让郭少当作此事只是顺利得过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