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川掏出折叠刀,沿着封胶细细划开,然后用刀身别开封石,另一只手把住翘起的石沿将其掀起,尘封多年的墓口再次打开。
孟川放下刀,双手端住石盖,小心翼翼把它立在墓旁。
不大的墓室中,暗红骨灰盒静静躺在那里。照片上的女人大约四十出头,眉眼与孟川极其相似,不过要比他柔和许多。岁月痕迹也难掩其五官脱俗,笑容莞尔。
墓口很低,孟川索性跪在地上,弓着背怔怔看着那照片,“妈。”
何念恍然间觉得孟川这条铮铮的汉子,在这一刻竟有些脆弱。
孟川手伸入墓室,先仔细摸了一遍骨灰盒的封口,然后又在其他视线死角处摸索。
等他手拿出来时,捏着一张巴掌大小的透明薄片。那薄片外面封着透明密封膜,晶晶亮,崭新得像是昨天才放进去。
何念:“这是……”
“玻璃硬盘。”孟川沉声说。
说罢,孟川开始仔细打量那薄片,不消片刻,霜冷的脸色舒展开来。
他轻笑一声,喃喃道:“老狐狸……”
孟川把另一只手放回盒盖上,拇指指腹摩挲着盒身那小小的照片。
“生日快乐。”孟川看向照片的眼神明亮又温暖。
随后,他把封石复位,又给墓园管理处打电话请人来封胶。
“坐会儿吧。”孟川和何念在旁边石椅上坐下,静待工作人员。
松涛阵阵,风比刚来时大了些。
何念看着墓台,问:“你怎么发现墓被动过的?”
“封胶手感不对,摸着很不平整,像下面还有一层没清理干净似的。再看看旁边年头差不多的墓,我家这胶的颜色没有那么黄,可见这胶时间短。所以我猜是被人打开过,又重新封的胶。”
“之前怎么没发现?”
孟川看着母亲的墓:“看见那些水果了吧?”
“嗯。”
孟川眼睛微眯:“那是我爸拿来的。每次他都来得特早,墓这么干净也是他擦的。扫墓一般只是把墓打扫干净,不会特意用手去摸那胶,而且我爸眼神也不咋地,看不了那么细。”
何念记得孟川说过他和父亲关系不好,所以对于父子二人分开祭奠并没有很诧异。
孟川继续说:“我呢,每次都是先回家买完牛肉饼再过来,所以比他晚到。等我到的时候,墓已经很干净了,我也不会特意去墓后边蹲下细看。”
“你好像知道是谁做的?”
“嗯,没别人,”孟川嘴角微微翘起,“就我师父那老狐狸。”
“这又是怎么发现的?”
孟川把玻璃硬盘拿给何念看,指着保护膜的一角说:“这里有枚指纹。”
“不用先跟指纹数据库比对吗?”
孟川很自信:“不用。”
何念将信将疑,调整视线角度,果然迎着光看到一枚清晰的指纹,不过,纹路中间有个特殊的十字形图案。
孟川松松靠在椅背上,说:“有次抓捕,我师父被一个王八蛋用磨出刃的十字螺丝刀戳过,还好手没事儿,只是留了疤。伤好之后,他往系统里重新录指纹还是我陪他去的呢。”
“能猜到硬盘里面是什么吗?”
“大概能猜到和什么有关,但是具体内容就不知道了。”
“五处有读玻璃硬盘的设备吧?”
孟川摇摇头:“五处没有。”
“那怎么办?”
“我知道一个地方。”
-
灵台市图书档案馆。
何念跟着孟川七拐八拐来到一个幽深角落,墙上指示牌写着“古籍区”。
一列列摆满书籍的书架整齐排开,故纸堆的味道将人裹住,古朴又厚重。
孟川轻车熟路地带着何念穿过层层书架,最后停在一个房门虚掩的房间门口。
咚咚——
孟川的敲门声并不大,可是很突兀,毕竟四周太安静了。
一个沙哑的声音慢悠悠地说:“放门口那书架上吧,下次还书别再逾期了。”
孟川推开门,对着里面别别扭扭喊了一声:“老孟。”
一位正在窗前伏案的老者抬起头,转过身。
“小川?”老者看见孟川,很惊喜,赶忙放下笔,站起身来。
“你怎么来了?”老者又看向何念,“这位是?”
“这是何念,”孟川指了指老者,向何念不咸不淡地介绍,“这是老孟……我爸。”
何念记起墓碑上那个还没上漆的典雅名字,孟明轩。
孟明轩看着何念,摘下花镜,意外之喜中带着老怀甚慰,笑着赞叹说:“好好好。”
何念回过神,拘谨地打招呼:“叔叔,你好。”
“哎。来来来,快进来坐……这孩子,也不提前打声招呼,我这什么都没准备,多失礼。”
孟明轩说完,转身把旁边简易床上摊开的书本资料都堆到床头,又把散开的被子往墙边推了推,当场给不期而至的两位访客腾出了座位。
孟川明显不愿多待,不过犹豫片刻,还是对何念小声说:“坐吧。”
三个人同处一室,狭小的房间略显拥挤。
何念和孟川几乎挨着,彼此体温清晰可感。孟明轩把椅子掉过头来,父子二人抵膝而坐。
书桌上倒扣着的书,封面写着《古代史籍校读新考》,页册已被翻得发黄。而其他在书桌和床头堆放的书籍,大多也是《训诂要义》《古语新探》之流。
孟川低头打量了一圈床,皱着眉说:“上次骨折,医生不是让你多晒太阳么。这房间朝北,一年到头也没阳光,干嘛不回家住?”
孟明轩赔着笑说:“你又不回家住……我一老头儿住哪儿都一样,住这里还省得来回折腾。”
孟川下巴一抬,示意书桌上那块吃得半半拉拉又化了不少的冰激凌切块蛋糕,冷脸问:“怎么吃上甜的了?不是高血糖么。”
孟明轩:“哦,今早去看你妈买的,好歹她过生日嘛。我怕太阳一晒淌得哪里都是,又招蚂蚁,就拿回来了……你也知道,你妈爱干净。”
孟川没再接话,何念觉出他有些烦躁,气氛开始变得压抑。
孟明轩面露尴尬,搭在膝盖的双手微微蜷起,右手虎口处有块与他学究气质极不相符的椭圆型疤痕,看上去像是被人咬的。
安静片刻,孟明轩主动与何念聊天:“何念?是哪个‘念’?”
何念:“惦念的‘念’。”
孟明轩颔首道:“唔,此字可见于《赵策四》和《西都赋》,韩退之的《殿中少监马君墓志》中亦有表述,引申为‘怜爱、可爱’之意。好字好字,简单大方。”
“叔叔博学,谬赞了。”
孟明轩谦虚地低头一哂:“哪里哪里,我们搞训诂的,说话难免古板教条,就连平日看书看资料,也习惯把电子版打印出来拿在手里读,不然不踏实,呵呵呵呵。”
孟川无语一叹。
孟明轩察觉出儿子不爽,赶忙切换话题:“小何是哪里人?”
“灵海市人。”
“哦,离得不远,挺好挺好……从事什么工作?”
“平时在酒吧工作,最近在安全司兼职。”
孟明轩笑容凝住,顿了顿,勉为其难点评道:“哦……也好,也好。”
孟川眉毛一剔,呛声说:“什么叫‘也好’?人家那是酒吧联合创始人,自己的产业。而且人家还是灵台大学博士,本科就考进去的那种!”
孟明轩浑浊的眼球一亮。
孟川继续强调:“何念学的是神经科学,王牌专业!那是一毕业就被灵台科研院特招的高材生!现在是安全司特聘顾问,五处求之不得的高科技人才!”
在何念看来,孟川的描述着实太夸张了,而且她不习惯自己成为争论焦点,于是用手肘怼了一下孟川,孟川旋即收声。
不过老父亲的欣喜再难掩盖,眼尾的皱纹都笑出了花,“好好好,我一看小何就是高学历的文化人,这小子,还真有福气。小何,你是不知道,小川小时候学习一般,总爱打架,又招女孩喜欢,我和他妈最怕他长大以后跟那些不三不四的姑娘鬼混在一起——”
孟明轩蓦地停住,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马上找补:“虽然小川招女孩喜欢,可他一直洁身自好,从没听说他跟哪个姑娘走得近。至于打架么……爱打架归爱打架,他人品很好的,从小就正直!”
孟明轩瞄了一眼脸都快绿了的儿子,再次调转狡辩方向:“而且他打架从没输过,都是其他孩子家长来我们家讨说法……呃,证明我们小川身体好,反应快,聪明着呢,就是不好好学习——”
“行了,别说了,”孟川气冲冲打断,“特媒影音室借我用一下。”
-
特殊媒介影音室。
玻璃硬盘被吸入读盘器,机器响起微弱的运转声音。
“我爸那人就那样,以前我妈总叫他‘孟夫子’,又迂腐又顽固,说话说不到点上,办事也办不到点上……你别往心里去。”
孟川眉头皱着,边说边把印有师父指纹的保护膜折好,装入口袋。
何念自认身为外人不便过问父子之间的矛盾,只摇摇头,说:“没事。”
很快,屏幕上加载出硬盘内容——一个视频文件。
孟川点开视频,画面拍摄的是一个小朋友拿着气球在草地上跑来跑去,拍摄者的声音不时传来:“果果真棒……我们果果真可爱……来,看妈妈这里……”
其他行人偶尔闯入画面又离开,路边还停着安全司的巡逻车,两名司官身穿制服坐在车内留意着人群。
画面右下角,视频拍摄的时间戳清晰完整——二十年前的今天。
孟川坐得笔直,全神贯注看着画面,目光凌厉如鹰隼,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忽然,画面外传来人群吵嚷,拍摄者的声音焦急起来:“果果,来妈妈这里,快来!”
等到画面再次稳定,拍摄者已经对准了吵嚷源头——不远处人工搭建的卡通城堡。
一位面容清秀的褐发男子站在城堡露台上,张开双臂对着人群大声宣讲:“平凡的世人!你们快快觉醒吧!还没感到神女的召唤吗!不要再沉溺于凡尘俗世中了!”
神女。
听到这词,何念一个激灵。
男子继续慷慨激昂:“你们难道看不见白色神殿已降临人间?你们难道看不见蓝色圣光在照耀人性?神女啊!你快来救赎我们的灵魂吧!”
说完,男子双臂交叉抱住自己,闭上眼无比深情地歌颂:“你乌黑的长发像是夜幕的裙摆!你的灵力足以绕开所有谎言和欺骗!无需语言,你就能洞悉我的一切!……”
何念和孟川双双被钉在座椅上。
黑发、无需语言……原来王大安曾描述过的神女,二十年前就有人提过!
“我把所知所想全都献于你!我要臣服于——”男子冷不丁滞住,像从梦中惊醒般不知身在何处,表情骤然变得惊恐,“这不是我!这不是我!我要回霜城,放我回家,我要回霜城!”
男子吼完,转身欲下城堡。
就在这时,城堡内走出一名穿着黑T黑裤的魁梧男人,口罩、墨镜、帽子样样不落,向着褐发男子步步紧逼。
褐发男子看见来者,仿佛见了索命的无常,声嘶力竭大喊道:“我不回——”
不等他说完,魁梧男一个箭步上前,褐发男子身体僵住,紧接着,前者手上又做了什么动作,褐发男子直直倒下。
这时,魁梧男的胳膊已被鲜血染满,如果他身上的T恤不是黑的,估计视觉效果会更血腥。
“啊——杀人了——”惊叫声在城堡下围观的人群中爆发,镜头开始剧烈晃动。
从剩余的凌乱画面中,可以看到刚刚还在巡逻车内的司官已经赶到城堡出口拦截凶手,凶手的眼镜和口罩在扭打中被摘掉,贯穿全脸的人字大疤赫然露出。
看到这里,孟川额头青筋暴起,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昨晚那股杀气再次从他每个毛孔散发出来。
视频后续都是四散的人群和慌乱的叫喊,再无有效信息,直至结束。
看着定格的最后一帧,何念平复许久,问道:“那两名司官抓到这凶手了吗?”
“没有。”
“你知道他?”
孟川紧咬的牙关中蹦出几个字:“二十年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