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殿下。”郁旻弯了弯嘴角，又坐下了。

虽然他不喜欢褚霄，也不认同这份感情，但或许，善加利用，他可以得到不少好处。

对自己有利的事，郁旻不会拒绝。

褚霄挨着郁旻坐下，室内又陷入了安静。

衔霜进门，就看到这样一副场景：自家殿下小心翼翼地偷看郁公子，而郁公子置若罔闻，低眸出神。

衔霜看到自家小殿下没出息的模样，又气恼又心疼。气恼的是妾有意而郎无情，心疼的是自家孩子第一次有思慕之情，心意却被这样作践。

她和映雪都是小殿下生母的陪嫁丫鬟，亲眼看着小殿下出生，长大。这孩子的心意她怎会不明白？但那郁旻——

衔霜又仔仔细细打量一番，凤目薄唇，身体不大好，分明像个冷心冷肺的薄情郎。

无声叹息，衔霜道：“殿下，已经寻到了郁公子。”

郁旻闻言，终于放下心来，起身道谢。褚霄也跟着起身。

“殿下，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告退了。”郁旻嘴角牵出一抹笑容，淡淡道。

“嗯。”褚霄闷闷不乐。

郁旻见他这样，知道他是不想要自己离开，到底也是于心不忍，便问道：“殿下明日可有空闲？”

褚霄点点头，心里不禁期待：春蕤这么问，是明天要来找他吗？

郁旻上前一步，靠近褚霄，直直地看着那双惊讶的眼睛，握住他的手温声道：“自从疏影让我做你的侍读，我虽然日日学习，但仍旧常常担心自己不懂规矩，不能好好地辅助疏影。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多和疏影在一起，我才能更快地适应侍读的身份。疏影觉得呢？”

褚霄渐渐迷失在一声声“疏影”中。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到褚霄可以看清郁旻吐出每一个字的细节。

太慌乱了。

红云浮上褚霄的脸。他抽走汗涔涔的手，想走又不想走。

郁旻很识趣地退后两步，默声观察着他的表情，给褚霄留下回味的时间。

褚霄不敢看郁旻，感觉口干舌燥的。郁旻一撤步，他就胡乱拿了个杯子，给自己倒了杯凉水解这股无名火。

“殿下慢点，别呛着。”郁旻看着他喉结起伏，水渍从嘴角流出，蔓延到衣襟里。

“咳……咳咳咳……”刚说完，褚霄就呛到了。

郁旻和衔霜都来帮他顺气，他却抬手阻止，任由自己咳了好一会儿，因为呼吸不顺，脸都憋的更红了。

“……我没事，”褚霄坐下，偏头又咳了几下，“你先回去吧。”

郁旻也没有留恋，叮嘱完褚霄保重身体后就抬腿走人了。

过了好一会儿后，褚霄垂着眼帘道：“衔霜姑姑，他走远了吗？”

衔霜道：“殿下，已经走好远了。”

褚霄摸摸自己烫的惊人的脸庞，不用照镜子也知道红的可怕。

他趴在桌子上，把脸埋进臂弯里，思绪万千。

郁旻会不会也有点喜欢他，哪怕就一点？

应该会，不喜欢为什么会对他这么亲密，还主动提出要和他多待在一起。

褚霄这会儿又开始念着郁旻的好了，全然忘记了上午还因为他哭过一次。

甜蜜的幻想让他笑开了花，他忽然想到什么，猛地坐起来，吓了衔霜一跳。

“怎么了殿下，是身体不舒服吗？”

褚霄不作声，盯着他刚刚喝水的杯子发呆。

衔霜见他呆若木鸡的样子，也开始慌张，伸手要摸他的额头。

手快碰到额头的时候，突然被褚霄抓住。

褚霄似乎想到了什么极为开心的事，眼睛亮晶晶的，道：“姑姑，把我小金库的钥匙给我，快，快，我急着用呢！”

因为担心弄丢，褚霄私库的钥匙一直交给衔霜保管。衔霜不明所以，取出钥匙递给他。

褚霄拿了钥匙，揣着杯子，一溜烟儿跑进自己的厢房，打开柜门，里面藏着他多年收集的物件。

有价值千金的，比如材料罕见、工艺繁复的玉佩、手炉等等；有物美价廉的，比如拨浪鼓、风筝等等；也有不值一文的，比如可能是路边捡的很笔直的树枝，或者是师父用柳条给他编的小兔子。

褚霄从这些各式各样的玩意儿里面又取出一个匣子，这里面放的都是他最珍贵的东西。

他小心翼翼，将杯子放入盒中。

这是他和郁旻一起用过的杯子。

褚霄暗暗窃喜自己的发现，又为自己的秘密感到脸红。

郁旻自然是不会知道的，他已经和郁昭回到他们的厢房去了。

他们房里正好有两张架子床，用屏风隔开，再用布做成帘子，情意绵绵的时候可以睡一张床，相看两厌的时候也有各自的空间。

现在，自然是相看两厌，至少郁旻是这么认为的。

郁旻和郁昭自回来后就没说过一句话。郁旻以为郁昭在生他的气，实际上郁昭的心根本不在他身上。

“你今日……不该回来这么晚，就算晚归也该让人报个信儿。”郁旻看着屏风那边模糊的影子，道歉的话到嘴边又变成了说教。

郁昭才回神道：“什么？”

他刚刚一直在想那个唱歌的女子会不会讨厌他，没有听见郁旻的话。

“……”看来郁昭没生气，郁旻瞬间愧疚消失，没好气道：“没什么，我睡了。”

说罢就把床边的蜡烛吹灭了，开始生郁昭不听他说话的闷气。

很快困意袭来，他一觉睡到天亮。至于郁昭什么时候睡的，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反正郁旻醒来伸懒腰的时候，看到郁昭还没醒。这是不多见的，因为郁昭通常五更的时候就起来练武，比公鸡打鸣还准时。

管他作甚。郁旻瘪嘴，自己吃早饭去了。

吃完后，褚霄那边就派人接他过去。郁旻换了身宝蓝色云锦绣鱼戏莲叶箭袖，又简单打扮了一番，就往褚霄房里去了，留招财、进宝伺候还在呼呼大睡的郁昭。

“殿下，早。”郁旻先褚霄一步打了招呼，可能因为睡了个好觉的缘故，整个人都爽朗得多。

“早。用过早饭了吗？”长过记性后，褚霄也不容易被郁旻骗到。因为昨天打坐的时候想的全是郁旻，褚霄发誓今天绝不能自乱阵脚。他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看起来终于有个皇孙样子了。

“用过了，殿下呢？”郁旻坐到褚霄旁边，心里开始打起小算盘。

今天也不知道又是哪一出，这小皇孙可千万别让他失望啊。

“我也吃过了，”褚霄吩咐映雪沏壶好茶，继续道：“今日叫春蕤过来，是要为我预习开春后的功课，少不了要动嘴皮子，泡壶好茶先给你润润嗓子。”

郁旻着实没想到是“曹操煮酒论英雄”这一出，他功课预习的也不多，况且也从未当过讲师，今日这……确实是骑虎难下了。

毕竟是他提出要和皇孙多待在一起，学习如何做一个合格的侍读。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春蕤也是才疏学浅，对于那些圣贤书也是一知半解，还望殿下见谅。不知殿下需要春蕤讲哪些内容？”

“嗯……”褚霄眨眨眼睛，道：“我也不知道，春蕤可以挑自己会讲的讲。”

想听他讲那些“之乎者也”是假，想和他待在一起才是真。

郁旻问道：“殿下之前读过什么书？”

褚霄摇头：“我没读过几本，只是略微识些字，读过几本兵书。”

“那殿下是想听孔孟之书，还是史书，或者《诗经》？”

“诗经吧，”褚霄笑道：“你的诗做的好，是不是因为你《诗经》读的多？”

“不全是，还要学会模仿前人的妙句，多思多练。”

“听起来很难。”

“万事开头难。只要能坚持，总会有收获。”

映雪把新沏的茶奉上，给两人都倒了一杯。郁旻尝尝，应该是新贡的西湖龙井，味儿好。

“那史书呢？”褚霄用盖子撇去浮沫，状若无意问道。

“殿下想听哪一朝的事。”郁旻捧起茶盏。

“周朝。”

郁旻的手顿了一下，虽然很快恢复动作，但还是被褚霄发现了。

果然还是放不下他的前世……

郁旻道：“还是算了吧，莫讲周朝。”冷漠中带着一丝哀伤。

他也不知道能讲什么。讲百姓？他居庙堂之高，不知道民众的水深火热；讲社稷？几百年过去了，他早就忘记了；讲那些风花雪月？他也记不清了。

读史书会刻意逃避的这一章，因为那些已经模糊的记忆，那些早已峥嵘的岁月，都化为彪炳史册的一句话：

周王公子旻肇建周朝，旋因大兴土木、不恤民力、安于享乐而失之，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郁旻仰头饮尽杯中茶，觉得味道有点苦了。

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郁旻只能安慰自己：过去的都过去了，这辈子再重新来过，他绝对不会再重蹈覆辙。

他这辈子应该是这样青史留名：

周王郁旻自践祚以来，勤政爱民，察纳雅言，兴修水利，劝课农桑，致仓廪盈实，社稷稳固，再兴大周，史载其德，万民颂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