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点半,许然一身黑裙,来到了中心教室门口,她随意地坐在了长凳上,等着中心的任课老师来开门。
今天是她在中心兼职助教的第二周,也是上次和那个孩子一起做出来的胖圆陶罐开窑的日子。
烧制陶瓷的窑不在中心,是和附近一个陶艺工作室合作的,每次孩子们做好作品后,都由老师带过去,让那边烧制完再取回来。
今天是许然自告奋勇去取的,为此,她还特意开了车,小心翼翼地把孩子的作品放在副驾上,虽然工作室的人和她说这些瓷器比她想像的要结实,但她还是一路提心吊胆地开了过来,停好车的那一刹那,仿佛回到了她自己做毕设的那些日子。
她坐在长凳上,满心期待着小梨——也就是做陶罐的孩子的昵称,摸到自己作品时的表情。
任课老师很快过来开了教室门,又和许然一起把孩子们的作品全部摆了出来,歪歪扭扭的陶艺作品在小木桌上排好了队,等着自己的小主人来认领。
孩子们陆陆续续地被家长送了过来,有些孩子看到了自己的作品就抱到了自己怀里,还嚷着让家长别走,要仔细欣赏,自家的家长似乎也有些欣慰,便陪着孩子玩上一会。
小梨是被哥哥送过来的,他的哥哥是个健康的孩子,看起来应该是个高中生,他见其他孩子在拿着自己的陶瓶和家长们炫耀,便柔声问他:“小梨有没有做自己的陶瓶?”
小梨捏着哥哥的衣角,点了点头,又慢慢摸索着到了桌子边,他小心翼翼地靠近了小桌子,然后确认了四周没有人,才伸手一个个触碰其他的瓶子,他的动作很轻,生怕碰到了其他人的作品,但他也很疑惑,手在桌子的瓶子上不断试探。
当他再一次碰到那个又圆又胖的瓶子时,任课老师刚好看到了小梨,便开心地说道:“小梨找到了自己的瓶子呀,许老师还一直念叨着你拿到瓶子会不会很开心呢。”
小梨的手迟疑地悬在半空。
任课老师没有察觉到太多,只是以为小梨行动不便:“就是刚刚那里,你的手往左一点,再往下一点,那个就是你和许老师一起做的瓶子。”
阿梨迟疑的拿起了瓶子,哥哥见了,便蹲下来:“是小梨做的瓶子吗?很厉害啊。”
阿梨感觉到了哥哥的手在护着自己的背后,他猜测兴许老师现在也在看着他的表情,于是挤出了一个微笑:“是的,许老师当时还帮我改了好久。”
哥哥似乎觉得小梨很开心,摸了摸他的脑袋,又看了眼时间,发现自己再不走补习班就要迟到了,于是抱着书包跟小梨说:“哥哥一会去上课,下课哥哥就来接你。”
小梨点点头,他感觉到老师牵住了他的手,于是跟着老师的步伐坐到了座位上,听到了左边有哥哥的声音:“小梨,哥哥走了!”
小梨哥哥一步三回头,最后看到自家弟弟乖乖坐在了位置上,终于放下了心,在窗口那边又喊了声小梨,见小梨循声像他那边比了个“ok”的手势,他也开心地回了一个“OK”的手势。
往前跑了三步才想起来自家的弟弟看不见他的手势。
许然走到小梨附近问道:“小梨喜不喜欢这个罐子?”
小梨迟疑了一秒,狠狠地点了点头道:“喜欢!”
可许然却注意到阿梨的手并没有多么在意这个罐子,也发现笑完之后的小梨似乎没什么表情。
许然假意走开,和远处其他的小孩聊了起来,但时不时在观察阿梨的表情。
阿梨似乎很冷漠,他反复地摸着自己的罐子,眉头微蹙,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许然上大学的时候在陶艺diy店打过一段时间的工,她的工作除了教客户如何做一些简单地陶艺品,还要负责一些售后问题。
所谓的售后问题中,就包括重新复刻有些客户出窑后被烧裂了的作品,有些客户的作品相当刁钻,许然常常会努力还原客户的拙劣工艺,让客户拿到自己的作品后,有一种“原来我做的这么好看”的错觉。
也正是因为如此,许然那份兼职做得挺顺利的,甚至后来辞职,老板还提出加薪试图挽留她。
许然见现在离上课还有十分钟,想着陶艺工作室中心也不远,就和任课老师借口说自己有点事,晚点再过来,任课老师也知道许然主要是过来找灵感的,以为许然现在碰上了什么要紧事,很爽快地答应了。
许然开车到了陶艺工作室,推开玻璃门,工作室的大叔以为是有客人来体验陶艺了,就说了一声:“欢迎光临,有预约吗,没预约也没关……”
话音未落,一抬头才发现这人有些面熟:“你是不是刚刚来过,就是那个中心老师?”
许然点点头,说得很直接:“萧大叔,这一批里面是不是烧坏了一个圆圆胖胖的罐子?”
萧大叔为难了一下,指了指架子上几个裂了的罐子说:“其实不止一个。”
许然莞尔,其实烧制陶器有裂才是常态,陶器师傅去掉有瑕疵的,留下成功的作品就好了,但对于很多刚接触陶艺的人来说,他们很难接受自己人生为数不多甚至可能是唯一的作品在烧制过程出现了失败,于是很多师傅会复刻一遍客人烧制失败的作品,留下一个善意的谎言。
“萧大叔,我知道这个有时候容易烧坏,主要是中心有个失明的孩子,他摸出来这个罐子不是自己做的了,虽然这孩子什么都没说,但我觉得也别让孩子失望比较好。”许然像萧大叔解释了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
萧大叔拿过那个被烧裂了的圆陶罐,有些惋惜:“其实这个孩子做的弧度挺刁钻的,我之后试着做了好几个,挑了个最像的,还是没能瞒得过他。”
许然接过罐子,萧大叔为难地说:“那另外两个,他们察觉到了吗?”
许然摇了摇头。
萧大叔为难地说:“那另外两个……就不要告诉他们了。”
许然答应了萧大叔,和萧大叔道了谢,便匆匆离去,虽然是兼职,但也不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而且她还要早点回去,给小梨一个交待才是。
回到教室,今天的课程已经开始,今天任课老师准备的是一个纸制小手工,让孩子们把纸揉成团子,然后在纸上拼接成自己想要的形状。
大部分孩子玩得很起劲,小梨在后头心不在焉。
许然从后门走了过去,和任课老师抬手示意了一下自己回来了,悄悄问小梨:“你是不是发现自己的陶罐不见了?”
小梨犹豫了一下,摸了一下自己手边的陶罐,又迟疑了一会才悄悄说:“许老师,我觉得我们之前做的那个更圆一点。”
许然把陶罐的残骸拿出来:“阿梨,抱歉,我去问了师傅,师傅说这个陶罐烧裂了。”
小梨摸了摸自己的陶罐的残骸,笑了一下:“我就说嘛,这个摸起来才对,不过许老师,你为什么道歉?”
许然愣了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小梨继续说着:“老师,其实我哥哥会给我读书,我听过他在百科全书上读过,陶瓷在烧制的过程中会出现失败,我还一直问哥哥呢,说我的瓶子会不会失败。”
“我哥哥说不会,因为他不想让我伤心,有人又给我做了一个,因为别人也不想让我伤心,许老师和我说抱歉,也许也是不想让我伤心,其实我现在很高兴,因为这个才是我的罐子。”
“许老师,谢谢你。”小梨在纸上画了三条曲线,代表着一个笑脸。
许然这时候只嫌自己脑子转得不够快,可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太好的安慰,于是说道:“阿梨要不要早点做完今天的手工,我们下课一起试着修一下这个陶罐?”
小梨点点头,又开始搓纸团,他问许然:“许老师,我现在是在用蓝色的纸还是用黄色的纸?”
“是蓝色的。”许然回答他,说完才惊觉,难道小梨刚出生的时候,是看得见的吗?
但她也没多问,只是又指导了一下小梨,随后就去管别的孩子了。
小梨做好自己的手工的时候,离下课只有十分钟:“许老师,我们来得及吗?”
“来得及。”
“如果下课之前没做好怎么办?”
“许老师今天有很多时间,超级超级多的时间。”许然安慰着焦急的小梨。
小梨似乎安心了些,摸索着这些碎片,听着指导把一些掉下来的碎片给粘在了一起,只是沾得并不贴合,能看到很大的缝隙。
“许老师,你说我是不是太贪心了,罐子才会烧裂呀?”安静的小梨突然这样问许然。
“老师你知道吗,我小时候是能看得见的,只是有一次我把哥哥热生气了,就想捉鱼哄哥哥高兴,可是我总是想捉最好的那一条,于是把自己弄发烧了,然后我就看不见了。”
“许老师,是不是我总是真么贪心,什么都想要最好的,上天才会惩罚我啊?”
小梨说这话的时候很平静,甚至带着些好奇的口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