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一下就是两天两夜,小鹤终是没有走成。
他在小旅馆听了两天的雨,没有去酒馆也没有时间概念,床头柜的烟灰缸里积满了烟头,饿了就去楼下吃一碗两块钱的面,漫无目的得过且过。
王森让他走了,小鹤却怅然若失。
雨夜的吻是王森破碎的告别,小鹤想自己大概伤到他了,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主动与他产生交集,至少,不该让王森动了真情。
多余的感情向来影响判断,譬如现在,他既希望雨停,又希望就这么一直下下去。
滚烫的白水面条下,卧着半只荷包蛋,老板说上一个客人的蛋煎坏了就送他了,小鹤腼腆地道谢,在汤里加了一圈陈醋和蒜泥,就着这点调料味糊弄着果腹。一碗面很快到底,临走前小鹤多留了五毛钱在桌上。
人情啊,世上最难还的东西。
王森第二天起来才发现他爸小手指上裹了厚厚一圈白纱布,问了老半天怎么回事,他爸支支吾吾告诉他是切菜时不小心砍了手。王森显然不信,切菜可以砍到食指中指无名指,甚至缺点心眼可以是大拇指,谁会切到短了一大截不甚起眼的小拇指呢?
王家宝做戏做全套,拿了作案凶器给他看,果然菜刀柄上沾了血。王森心疼他爹,硬是抓着王家宝的手说看看伤得如何。
拆了纱布,小拇指上一圈深可见骨的豁口,连筋带肉血糊糊,王森看得心揪成一团憋了气的气球,瞅着伤口形状特殊,他很难相信是普通的菜刀砍出来的。
“爸,伤口太深了,我带你去医务室!”王森闷着鼻音帮他爸重新包扎上,两滴眼泪挂在鼻尖上摇摇欲坠,“爸,你老实说是不是又背着我去干别的活了?你这一圈的平整伤口,怎么可能是菜刀留下的。”
王家宝一听儿子这么说,没了刚才怕被揭穿的窘迫,反而顺着他道,“唉……爸是怕你太辛苦……”
“爸!”
王森打断了王家宝的话,擤了下鼻涕抹掉眼泪,心疼又难过。
“爸呢,对不起你……没本事,也没能让你念完书,看你白天黑夜颠倒的养我这么个残废,爸心里苦啊!”王家宝抬起一只手帮王森擦眼泪,同样眼泪汪汪心怀愧疚地和他说,“没事的,小森,我真的没事,别哭。”
“以后别做了……我先带你上医务室。”王森很快平复心情,他是这个家里唯一的顶梁柱,难过归难过,必要时刻还是要替他爸做决定。
不容王家宝拒绝,王森骑着自行车载他出门,他爸罩在王森雨衣里,少了半条腿的裤管在风里晃荡。
王森一边骑车,路上还不忘叮嘱他爸把这些碎活全辞了。
“我挣得也够开销了,金老板待我还不错。”王森用力蹬着脚踏,结实有力的肩膀一耸一耸特有劲,王家宝在听到“金老板”三个字后,不自觉地握紧手心。
“知道了,回头就辞了。”
过了良久,听完了王森的絮叨,后座悠悠传来王家宝的声音,“小森,爸还是觉得你老跟着金老板不是个长久的好营生,”
王森自然明白做混子没出路,但金老板待他有恩很难说走就走,于是撇撇嘴无奈地说,“爸,一时半刻走不掉,再说我们现在不是过得挺好吗?”
王家宝没再说话,躲在雨衣里心中满是悲哀。
打了破伤风缝了线,医生加绑了固定才算完事,王家宝疼得满头大汗,但愣是没叫出声,王森怕自己看了揪心,一直站在医务室门口抽烟。
烟气飘出连廊,遇到雨水消失殆尽。
他想,这么大的雨,小鹤真的走了吗?
王森又回到了海潮酒吧。
他怕酒馆里再也没有小鹤的歌声,也怕自己睹物思人。
王森不在海潮的日子里,阿洋就是这儿最大的头。他俩关系说好吧其实也就那样,表面上阿洋冲他点头哈腰喊着森哥,背地里却暗骂王森在金老板那儿独占一头。
阿洋曾试过很多种出头的方式,都没用。无论他做了什么事立了什么功,都比不上金老板名义上的干儿子。
王森时隔两个月回到海潮,吧台上又多了好几张新面孔,营销经理有眼力见,领着一排新员工到跟前来认人,王森掀了掀眼皮,看到一排花红柳绿的人儿,象征性地打了招呼,摆摆手就让他们退了。
“森哥,两个月没来,还熟悉这地方不?”阿洋凑到他跟前阴阳怪气,“听说,今天晚上老板也要来。”
王森睨了他一眼,“怎么着,你又有新任务了?”
“我能有什么新任务,森哥你也知道,老板最看重你了。”
话里话外透着酸味,王森笑笑懒得理他。
两个小时后,酒吧最热闹的点,闪烁昏暗的灯光下,男男女女贴着身暧昧热舞,吧台只有王森是一个人,显得他格格不入。
不一会,二楼包厢的服务生下来,传话金老板找他有事。
王森掐灭烟,跟着他拐进二楼隐秘的包厢隔间。合上门的那一刻,外面震撼摇滚的音乐瞬间小了许多,王森理了下衣服坐到金老板旁边的真皮沙发上。
“老板,你找我有事?”王森也不拘谨,替金老板的杯子里重新加了冰块倒了洋酒。
金老板很是喜欢他这种不卑不亢的姿态,笑容可掬地对他说,“小森啊,回去和你爸商量了没?”
原来如此,王森每次都逃不过的话题。
“金老板……能缓两天不?”王森搓着手掌不好意思开口。
“怎么着?”
“我爸手受了点伤,想等他好点了再说,可以不?”
金老板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不会又是为了拖延找的幌子吧?”
王森急了,连连否认道,“没有没有,是真受伤了…… 我爸干活不小心割伤了。”
王森把前因后果和金老板讲了一遍,描述时还添了油加了醋,尽可能让对方相信他说的是真的。
王森讲完,金老板只觉得眉骨处的血管隐隐跳动,心情很是复杂。
“那行,等你爸好点再说吧。”
接着话锋一转,“小森啊,你前几天不是说要找个叫小he的人吗?”
王森蓦地抬起头,瞳仁放大似乎光芒闪烁,“您有消息?”
“嗯,鹤城有上百个叫小鹤的人。”金老板停顿一下,看向王森,“你说说你要找的人具体是哪个?”
“家里没妈,据说是跑了,年龄大概和我差不多吧。”
“就这些?”
王森用力咬了下唇,点头。
“嗯,有消息。”金老板手里的酒杯折射出姜黄色的光斑,琉璃球一般在王森的眼珠里摇晃,他满是希冀地看着金老板,等他说下去。
“改明儿你自个儿去瞧瞧,有空吗?”
“有空!”
凌晨两点,王森摸着黑找到小鹤的旅馆,雨还在下。
王森不确定小鹤是否还在,他在赌。
前台的老头就是这栋小旅馆的老板,王森拍了张十块在桌上,问他那个总是背着吉他的小伙子住几楼,老头见钱眼开,十块钱揣兜里直接把钥匙丢给他。
“316。”
王森二话不说上了楼梯,路过的房间里,隐约能听到一些意味不明的喘息,王森皱着眉找到走廊尽头的316。
临了,王森有些紧张,他呼出一口气,垂头,叩响房门。
前几下没人应,王森的钥匙就差捅进锁眼里,没成想房门开了。
小鹤一脸憔悴地倚在门框上,疑惑又惊讶,“森哥?”
“太好了,你没走!”王森的喜悦脱口而出,“我有事告诉你!有小鹤消息了,你别急着走。”
“你说真的?”
“真的,金老板托人问到了!”王森的目光移向室内,小鹤尴尬地站直身体,挡住他的视线。
“谢谢你森哥,那我先不走了。”
“2002年6月28日,雨一直在下,我还在鹤城。王森说又有消息,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