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阿利斯去溪边收渔网时,余光瞥见极远处天色翻滚,带着通红的烟尘;又听到山那边传来模糊的号角与刀剑碰撞。
人类在这五年里并未止步,反而大踏步迈向深渊。
他们学会了航海,跨过海洋去抢掠更多资源;他们钻研挖矿技术,挖得大地千疮百孔,又为冶炼武器而互相征伐。
贫富进一步分化,国与国之间刀光剑影,帝王们宣称扩张领土乃理所当然,而百姓在大旗之下死伤不计其数。
更甚者,他们将神庙弃置,嘲讽“神明已经死去”,全然不信还有什么高贵与慈悲。贪欲、背叛、暴力如汹涌暗潮,漫过千座城镇。对于他们而言,这片世界似乎只剩一条信念:“杀,夺,征服。”
宙斯被人间的纷乱激怒,却又毫不怜惜,只管偶尔掷下雷霆惩戒某些逆者;其他神明多也冷漠远观。黑铁时代逐渐走向自我毁灭。
阿利斯回到林中,神色阴郁。他把一篮湿漉漉的鱼抛到地上,无声地看着阿塔娜缇。她微微偏头,以那双被白纱遮住的眸子“注视”他,似乎明白他心中所想,却依旧平静。
最终,她伸手抚过阿利斯的手背,轻轻拍了拍,像在安慰。
阿利斯喉咙干涩:“……外面情况……很乱……”
他想问她:“我们要不要做点什么?或者干脆离开这里?”可一时又不知如何开口———他只是想保护她,不让她受到伤害。
任何朝她打来的风雨,都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但,事实是,被保护的人永远都是他自己。阿塔娜缇铸造了保护壳,将他和塔纳托斯守护在这片小天地里。
他摸了摸自己的胳膊,已经不见当年的枯瘦了。他被她养的很好。
塔纳托斯此刻没出现。阿利斯有些想念那小混蛋的挑衅,至少能让他转移思绪。
阿塔娜缇弯身拿起一条鱼,摸索着鱼身的轮廓,好像在确认如何处理。最终,她用石片划破鱼腹,熟练地清理内脏,动作轻柔却毫不拖沓。再示意阿利斯将鱼烤起来。
夜晚降临时,火光再度映在她与阿利斯面庞上,鱼油滋滋滴落,冒出香气。阿利斯盯着那火苗跳动,忽然有种想不顾一切带她逃跑的冲动。
阿塔娜缇似是感到他的情绪,她浅笑着,抱过阿利斯温柔的抚摸着他的脊背。
人间的惨案是必然发生的,谁都阻止不了。没有人能反抗天神宙斯,就连盖亚也不能。
阿塔娜缇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保下几个人类,不让他们就此消散。她现在还不能插手,时机远远没到。
就这样,另一个春天又到来。林地里静静盛开黄白小花,溪边水流清冽。
阿利斯捡到几颗蛋,还有点野菜,勉强算顿午餐。他正想唤阿塔娜缇一同进食,却见她正抚着石头屑,一脸沉凝。
“……阿塔娜缇?” 他习惯这样称呼她,不像塔纳托斯那样一直“姐姐、姐姐“个不停。
在她身后,隐隐可见从山那端漫过来的尘烟。或许不久后,这片森林也要被带入战火。可她却依旧风轻云淡地坐在那里,像一尊沉默圣像。
外界世界在加速崩溃:战鼓声、铁骑与航船之帆扬起欲征服海角天涯。人们掘矿铸剑,把谎言当作通行证,把暴力奉为利器。信仰、忠诚与真理正被践踏殆尽,宙斯不再施予怜悯,就连其他神祇也半数远离凡尘。
阿利斯觉得,阿塔娜缇是不想插手了。既然如此,那就算了,那群人类本来就该死,只是他总会担心有一天会有别人闯入森林,伤害到她。
不,只要她不离去,他也决不松手。他们会一直这样度过下一个冬与夏,直到岁月磨蚀他所有的锐角,只剩下对她的深深依附,就像树根抱住土壤那般。
火光暖暖照亮树干与她的侧颜,他的心跳随之微颤。
此刻此地,便是他全部的安宁与愿望。
林海的风呼啸过枝梢,卷走那一点火光融化的烟气。天际远方似乎又传来沉闷的阵阵轰响,像雷霆滚过群山,也像千军万马远远碾过。
此时若是抬眸,眼里就会映出那幽暗苍穹。
“姐姐——”
突兀的呼喊破开沉默,塔纳托斯像往常一般,神出鬼没地跃入火光圈里。身上的破袍被鲜血和泥污涂抹得斑驳,紫色的瞳孔里还跳动着一丝狂放。
阿利斯皱眉:“你又跑哪里疯去了?”
小家伙哼了一声,把目光移到阿塔娜缇脸上,表情立刻变得委屈:“他们、那些混蛋、胆敢对我挥刀,我就……呿,不过是些失败的生命罢了。嗯…阿利斯你看什么看!”
话音虽傲慢,却泄露了他与外界又有过一场纠缠的事实。
塔纳托斯负气似地把黏腻的衣物脱下,露出瘦小肩背上几道明显的擦伤。阿塔娜缇一见,立刻用温热的手掌去探他伤口,似示意要检查是否严重。
塔纳托斯安静地让她处置,阿利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为什么总觉得塔纳托斯有种得逞的笑意?
那些外面的人———不管是士兵、流民还是佣兵———都绝不怜悯小孩,大把大把的弃婴,人类的生命根本无足轻重。
这家伙能一身是血地回来,算是命大。
于是阿利斯也默不作声地起身,去拿一葫芦溪水帮塔纳托斯清理伤口,用树叶与绷带简单包扎。
夜凉如水,等塔纳托斯包扎好,又鬼精似地钻进阿塔娜缇怀里:“哼,总有一天我要把那些人全收拾……姐姐,你累不累?睡觉吗?”
阿塔娜缇只是轻轻摇头,拍拍他。塔纳托斯困倦地挤了个位置,枕在她腿上半眯起眼来。
阿利斯看着这场景,胸中异样情绪翻滚,他倒不去跟塔纳托斯争抢位置,仍坐在火堆旁,去看那燃烧的木柴发愣。
突然间,他思考到了一个问题,他是不是从没见过阿塔娜缇睡觉的样子?她难道不需要睡觉吗?
不,这不太符合常理。阿塔娜缇应该只是睡得少,所以他从没撞见过。
小小的阿利斯那时候不明白,他的心里在排斥一个想法:阿塔娜缇和他不一样。他说不出具体是哪里的不同,只是总隐隐约约觉得,阿塔娜缇不像人类…..
他本能的忽略这个想法,他要怎么接受自己与阿塔娜缇永生永世的差距呢?世界上真的有神明吗?
神祇会垂青祂的孩子吗?
恍惚中,一只夜枭在不远的树枝低声鸣啼。
阿塔娜缇抬起头,白纱下一瞬似有细微的光亮闪动,她默默收紧了手臂,把塔纳托斯环抱得更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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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每个故事里那样,在最平静安和的时候,总会发生点什么意外。
残阳如血,沉坠在地平线下的一刹那,让人错觉是整个天空在燃烧。
黑铁时代的人类走到自毁的边缘,贪婪与背叛之潮翻卷过大陆,帝王的欲望催生出血色征途:一支支军队穿越山岭与荒漠,往下一个城邦发起侵占;不计其数的村镇在刀火下凋零,饥民和残兵四散奔逃。
炽烈的火海将大地灼烧得通红龟裂,而天空仿佛与之相呼应,爆发出沉闷的滚雷,随之落下暴雨,仿佛天神心碎的泪滴。
雨水打在遍地的焦土上,立时变成滚烫的热气蒸腾四处。尸体堆得像小山般高耸,殷红的血顺着地势汇成了泥泞的溪流。
破烂的战旗倒伏在碎石堆中,被半埋又半露;有的刀枪戳进土地深处,刀刃上还挂着凝固的血痂。
远望去,漫山遍野都是死寂与荒凉,偶尔能听到的声响只有枭鸟低鸣,以及凄厉的风穿过断壁残垣的呜咽。
雨势忽而变得滂沱,然却清洗不掉染红的土地,却让那些血迹流淌得更汹涌刺目。没有哪一寸土地是干净的,处处都刻下这场浩劫的印记。
终于,它烧到了那片边缘丛林。那原本该被岁月遗忘的土地也没能逃过这劫难:灰暗的烟尘一路向内席卷,带着火星和浓浓的血腥气,令枝叶渐次发黑焦枯。
最初只是远天的一线赤光,继而变成熊熊火龙,吞噬草木与飞鸟。然后,四处祸患一起,流窜的武装队伍或狼狈的溃兵陆续闯进了这块不知名的林间,带来杀伐与噩运。
那一天实在是太恰巧了,塔纳托斯不在,阿利斯也去了远处摘取草药。这里只留下阿塔娜缇一个人,她正如往常那般雕刻着那块石头。
石头经过几年的雕刻已经大致成型,看着有些像她自己,又感觉有些区别。神像头戴花环,头发好像是由茎叶构成的,衣着薄纱,身体没有细致雕刻,只是作出圆锥形。
她在最后修改一些小细节,神像马上就要完成了。
忽然,不远处传来尖锐的婴儿啼哭,像一把钝刀划破沉寂的林间。那声音稚嫩却嘶哑,带着绝望般的求生意念。
阿塔娜缇蓦地停下手,她有些迷茫的看向哭声的方向,接着轻巧地跃下树干,循着哭声的方向走去。
她拨开灌木与枯藤,走出那片密林间歇,视野豁然开朗,跃入眼帘的是个小小的空地:破碎的岩石堆成半堵坍塌的墙,一丛枯萎的野草旁,蜷缩着个襁褓中的婴儿。
总是有点奇怪的,一片茂密的草丛中多出了一片空地,
那婴儿浑身青紫,皱巴巴的小脸上布满雨痕与泪水,像只小猫儿般颤抖着声带。那是一种无助至极的呼唤,若再没人理会,大概也活不下去。
阿塔娜缇立在那儿半晌,看着婴儿挣扎的小手。她轻轻俯身,把婴儿抱起。
就在她抱住婴儿的一瞬间,从四面八方的浓密阴影里,倏地跃出了一群人。有人披着破甲,有人握着弓矢或者枪戟,个个灰头土脸,却眼神凶悍。显然,他们寻觅良久,终于找到了目标。
金属与皮革摩擦的声音刺破死寂,一层层人影紧紧把阿塔娜缇围在中央。
“别动———给我立刻放下那东西!”
有人举起武器,有人恶狠狠盯着她,似将其视作战利品。几名显然是这伙人首领的家伙大步上前,紧盯白纱蒙眼的阿塔娜缇,口中发出狞笑。
弓矢拉开了半弧,矛尖直指阿塔娜缇。
然而阿塔娜缇并无惊慌。她不过静静抱紧那襁褓中的婴儿,用另一只手遮住孩子的脸,让其免遭杂乱视线的侵扰。
细雨还在下,落在破败石块和长戟枪身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风里裹着血腥气息,让整片空地都散发出森冷寒意。
所有武器渐渐逼近,那些人呼吸变得沉重,似要在下一秒一拥而上,势将阿塔娜缇拿下。
可她仍旧一动不动,如同沉默的神祇雕像,不曾放下婴儿,也未露出半分退让。
白纱下,忽地有些湿润,两滴清泪混着雨水落下。
阿塔娜缇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