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终于停了,青石板上铺了厚厚一层。
隋月明踩着雪泥赶到大堂,远远看见段宵和李春源,蹦蹦跳跳招了招手,朝他们一路小跑过去。
少女穿着大理寺统一分发的银黑色长袍,头发随意用丝带扎好,未施粉黛但整个人透着大方灵动,如鹿般干净凌冽。
比昨天从泥巴地里刨出来的样子顺眼多了。
段宵心里满意,连说话都缓了两秒:“这是庄芸的信息,拿上,和我出去。”
“好!”她朗声应下。
冬日的无双城显得格外冷清,街上除了卖纸钱的小贩外就没有别的铺子开张,段宵边走边停,眼睛扫过联排紧闭的大门。
银纹长靴踩在松软的雪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隋月明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把每一条走过的路线和路线上每一家店铺的名字都印进自己的脑袋里。
破案不是讲玄幻故事,天下百分之九十的案子都是靠摸排人际关系以及走访调查侦破的。
她格外留意了一家用茅草做挡风帘的小店。
或许是受到段宵房里那串别致风铃的影响,当隋月明注意到小店门上挂着的东西时,有了好奇。
那是朵玉白色的小花。
雕刻它的人手艺一般,所以刻刀在表面留下了很多古怪的划痕,破坏掉花朵整体的美感。
“大人你看,好新奇的花!”
她伸出手想碰一碰,但一双宽大带着茧子的手一把拍开她。
动作粗鲁不留情,让隋月明猛地拧紧了眉头。
大手的主人推开门,满身酒气朝着隋月明扑面而来。
男人瓮声瓮气,声音难听:“要死啊,谁叫你乱动东西的,滚滚滚!”
隋月明捂着红肿的掌心讨乖卖好,强撑着笑答:“大哥,我就是看这小花漂亮,没别的意思。”
“要不大哥出个价,”隋月明后退一步,自然地扯了扯段宵的衣服,把他拉到自己身后,“我家大人买得起。”
段宵看向那花,眸中神色晦暗不明,他配合隋月明的表演:“我买。”
谁知他俩的财大气粗没有换来醉酒男人的好脸色,他挥一挥手,朝着段宵和隋月明站着的地方吐了口痰。
“滚你妈的,有几个臭钱给你们能的,不卖,大爷我不缺钱。”
他作势就要关门,这时屋里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儿子,是谁啊?”
“俩不着眼的兔崽子。”男人一把扯下玉花握在手里,砰地关上门。
“滚蛋。”他骂完了。
吃了闭门羹隋月明也不在意,她朝段宵看去:“你觉不觉得那个玉花怪怪的?”
“手。”
“啊?”
“松开。”
隋月明不明所以,顺着他的视线朝下面望去,就看见自己的手正胆大包天拽着段宵的衣服。
给人衣角都拽住出皱了。
“抱歉抱歉!”她猛地松手,弹开,连连道歉,“我光顾着想那玉石做的花了。”
段宵懒得理她,把褶抚平后才慢悠悠道:“那可不是什么玉石,是骨头,就是不像人骨,像动物的骨头。”
“您怎么知道不是人骨?”
“你进过我的房间吧,”段宵嘴角微扬,声音如常好像说了件不值一提的小事,“我床头挂着那个,才是人骨。”
“二十四个罪犯,二十四节指骨,才串成那么一根长链。色泽,大小,都不一样。”
段宵压低身子逼近隋月明,他的声音带着恐吓,企图从她眼里看出一点慌乱。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隋月明只恍然大悟,脸上没有丁点害怕:“哦哦,我说呢。”
隋月明想起上辈子处理过的一桩杀人案,罪犯也是个人骨收藏家,不过更变态。
他家里能看见的东西都是人骨做的,连下饭菜都是。
她永远不会忘记当时破门而入时,看见那个变态正手抓大把带血丝儿的碎骨头,还咧着嘴招呼她一起吃。
呕呕呕。
对比之下,段宵的玩具风铃只能算小巫见大巫,一般般啦。
但隋月明没忘记自己只是个小厮,所以她谄媚地捧哏:“您真厉害,真棒!”
啧。
没意思。
烦躁和怀疑瞬间涌上段宵的心头,但他按下这种情绪,恢复一贯的冷淡,撩起衣袍转身丢下一句“跟上,去前面看看。”
毗邻醉酒大汉家的是一个推着小推车卖纸钱的男人,他说他叫猴子。
“我瞧你们俩这气势不像本地人,外来的?”
“对,”隋月明甜甜一笑,“我和大人游历,正好途经此地,大哥你认识刚才那人吗?”
她瞟了一眼段宵,后者很聪明地从包里掏出两块碎银将猴子摊位上的纸钱都买了下来。
见状猴子也不藏着掖着,边收钱边解释:“那大傻个脾气怪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从外地回来后得了病,城里做工的都不要他,好不容易在春光楼找了个洒扫的工作,没做多久就被赶出来了。之后听说也没再找,一直靠他老娘和妹妹养,时间久就憋出问题来了,啧啧。”
又是春光楼,隋月明对春光楼的好奇简直达到顶峰。
段宵和她一个想法,两人对视,默契地谢过小贩,顺便问他:“春光楼怎么走?”
猴子脸上突然扬起暧昧的笑,指着面前那道墙说:“从这儿过去,便能到达极乐之地。”
他收了钱就要办事,丢下摊子来到墙前,对准一块砖头抬腿狠狠一蹬脚,踹开个大洞。
大洞后面,赫然露出条小路。
“诸位,请——”
穿过死气沉沉的巷子,场景瞬间更迭。
小道的这段,是完全不同的风景。
宽敞明亮的大道上车马络绎不绝,但最终目的地都是眼前这座巨大的,富丽堂皇的,宫殿。
称它为宫殿毫不夸张。
碧瓦朱檐,雕梁绣柱。巨大而华丽的穹顶似乎是由翡翠与黄金装饰,在雪光映衬下闪烁着粼粼的光。
三层楼的高度,每一层的栏杆上都趴着一个裹着红纱,半遮半掩的妙龄美人,扬着丝绢对来往的行人抛甩。
香气熏得冬风都染上几分暖意。
看着这甚至算得上宏伟的建筑和里面慵懒的美人,隋月明哑然失色。
片刻后她才从震撼中清醒:“我家三代累积,都远不如这里。”
“一个偏远荒城,还是靠近邻国的荒城,真的有这么富裕?”
绝对有猫腻啊!
隋月明摩拳擦掌准备进去,偏头却见段宵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
她把伸出半步的脚在地上踢来踢去,假装踩蚂蚁,声音嗡嗡的,也不敢再轻举妄动,小心翼翼问:“咱们还进去吗?”
段宵看向这富丽堂皇的大楼,太守握紧腰上的银鱼腰牌,直到凸起在他掌心刻下深深的痕迹。
半晌后,他闭了闭眼睛,敛下所有情绪,抬脚朝春风楼走去:“进。”
门口的老妪远远瞧见他们,小步引上前:“两位贵客瞧着面生,头一次来?”
老妪报官抓庄芸时段宵并未出面,此时认不出他也是情理之中。
所以段宵从包里取出一锭金子,顺手扔给她:“对,瞅着新鲜想来看看,伺候好点。”
老妪看向金子两眼放光,笑得连眼睛都看不清了,招呼龟公推开门。
“今日春光楼花魁檀香姑娘接客,两位贵人赶上好时间了。”
檀香?
隋月明耳朵一动,抬眼朝段宵望去。
但段宵面不改色,单手扣住隋月明的手腕,拉着她大步朝里走去,只剩下隋月明后半句小声的疑问消散在香风里。
“……檀香不是庄芸的花名吗?”
“哇——”
刚踏进春光楼的大堂,隋月明就被穹顶上硕大的夜光珠吸引了注意力,她发出没见过世面的惊叹:“我头一次看见在白天也会发光的夜明珠。”
体积并不是这颗珠子最吸引人的地方。
它被镶嵌在距离地面十五六米高的穹顶之上,依旧散发着亮光。
段宵随着她的视线望过去,盯着那幽幽发光的夜明珠语气不明道:
“这是夜照国的国宝……很多年前夜照皇室派兵入侵大凉边境,可两方实力悬殊过大,之后夜照就彻底灭国了。”
夜照国库被洗劫一空,连根毛都没落下,唯独那颗价值连城,享誉天下的夜明珠下落不明。
它的遗失甚至惊动了当时在位的肃文帝,皇帝下令不惜一切代价找回夜明珠。
“可惜三十年谁都没线索,后来皇帝驾崩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只是没想到它居然会出现在无双城这个物资匮乏、人口稀缺、位置偏远、邻近边界线的,小地方。”
每多说一个字,段宵眼里的讥讽便多一重:“春光楼的主人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啊,居然和夜照国还有牵连……”
他话还没说完,舞台最中央突然传出来一阵悠扬婉转的琵琶勾弦声。
“噔噔噔——”
软凳上的姑娘玉指翻飞,轻拨琴弦,乐声如水,柔软哀婉。
台下的人疯魔一般手握着大把银票向前冲去,高声叫着她的名字。
“檀香姑娘!”“檀香姑娘,昨日未能多聊,今日咱们再续前缘!”“檀香姑娘琴艺又精进了!”
一曲终了。檀香抱琴起身,带着面纱的脸若隐若现,耳边金红色步摇,一动一晃,映衬着如雪的肌肤,明艳又不俗气。
“和庄芸不像。”
隋月明也被美的晃了两眼,转头看向顶头上司,发现后者抱臂站在原地。
段宵看檀香,和看路边一条狗没什么区别。
眼中不含丝毫情绪,他浅棕色的瞳孔此刻如无机质一般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