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破的战刀悬在腰侧,随着他的脚步一下一下,轻轻晃动。谢重珩慢慢走过去,一一看过去。
往生域是永生之地。无论幽影还是成年的凡人,只要不死不伤,形貌都不会有太多变化。虽已时隔多年,眼前所见,却都是些极熟悉的面孔。其中一部分以狰十九为首,是当年艰难起步之时,跟随他从天璇镇走出来的人。
但又似乎很陌生。面目易辨,人心难测。仿佛从来就谁也不曾真正认识过谁。
头脑仍然昏沉无比,耳中轰鸣如雷。他们似乎都在争相同他说着什么,或惊惧求饶,或不甘就死,或哀声请降,或麻木辩解……
谢重珩看着他们,只觉眼下的场景荒谬又滑稽,甚至比当年兵败天枢镇,代表敌方首领来向他传达罢兵条件的,居然是自己一手训练出、曾一同出生入死的信重之人更可笑。
原本他认为自己或许会大加责难,至少也该同他们说点什么,但一趟从头走到尾,他忽然觉得眼下说什么都是多余。
无论说什么,也改变不了他们曾背叛的事实。而作为军|人,生平第一痛恨、不可饶恕的,就是背叛。
“营长,”俘虏中有人挣扎着叫他,膝行到他面前,嘶声道,“我等当年降敌,也是为形势所迫。营长不是也曾说过,谁都只有一条命?往生域中法则一向如此,营长不该以此苛求我们。”
“如今营长大获全胜,我们自然按照规矩,为营长效命。哪怕让我们过回曾经任打任杀的生活,也是应该。”
寻找背叛的理由便是“一向如此”,若要因此施以惩戒便是“苛求”。谢重珩垂下目光,静静地瞧了他一会,居然微微一笑:“狰十九。”
幽影天生无牵无挂,本该是最悍不畏死的一种群体。他倒是第一次亲见,他当年寄予了重望、甚至陪他深入敌营以身犯险的下属,原来也是可以跪着生的。
眼前的人形如乞丐,面容扭曲,连声音都哑了,远比谢重珩当年在天枢镇兵败割地时更狼狈得多,哪还有半分以叛徒身份面见旧主的从容坦然之色。
那张熟悉的脸上带着哀恳畏惧之色,连眼神都透着真诚和忠心。一声一声营长,令谢重珩想起尚在天璇时,那段艰难而心怀希望的天真热血的岁月。
在场有不少同袍都经历过最早的时期,此时俱都面露感慨、缅怀之色。
作为往生域最穷的一镇,他们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粗制滥造的兵器,兽皮简单缝制的护甲,有的只是碗里连油水都几可忽略的野菜羹,将领同兵士一起分吃的一小块肉。
那时甚至都不叫狰营。
谢重珩将残破的战刀举到俘虏面前,声音不大,又轻又慢,像是在自言自语:“看见了吗?这是路商的佩刀。”
“知道他怎样了吗?天枢镇之战,他死无全尸,枯骨残缺破碎,至今没能凑齐全。我也不打算让他重新成型。”
即使谢重珩和墨漆有办法将路商的枯骨修整好,重新受鬼气凝聚成型,再度归来之人,也已经不是曾经严格执行他的命令,死守瑶光防线,最终呕血笑谈“男子汉大丈夫,纵然不能站着死,也绝不跪着生”,从容战死的忠勇悍将。
“我在军中建了丹心阁,将他的枯骨封存其中,作为全军的楷模,树碑立传,名垂后世。今日之后,这把刀也将随他一起,受所有兵士的敬仰和尊崇。”
“只要我在往生域一日,他和其余忠心战死的将领都将享受如此荣耀。而你们,只会以叛徒之名而死。哪怕千年万年,后人从史册上读到你们的名字和所作所为,都会唾骂你们的背叛。”
狰十九瞳孔遽缩。
谢重珩往后退了一步,淡淡道:“我从来不恨你们降敌,但你们不该设局出卖所有人。”
墨漆隐去身形,饶有趣味地在旁边看着。
他本不想与这个人再有不必要的交集,只是觉得多少会从那双杏眼中看到些许不忍、痛苦、犹豫,才终究跟了过来。但后来他发现自己似乎想多了。
刀光一闪而逝,青年的眼瞳却比刀锋更冷冽更充满杀意。
崩坏的刀刃做不到优质兵器那般切口齐整,只会将伤处拉扯开,让血液喷得到处都是,狼藉不堪。但谢重珩不闪不避。
他提着路商的战刀,一路走过去,当着万千围观将士的面,将这些从前亲手训练出的精锐又一个一个亲手斩杀,警示全军,提醒自己,切勿重蹈覆辙。
哪怕头昏眼花,疲累已极,哪怕到后来几乎举不起刀,挣扎着,喘息着,他也不肯假手于人。
非是为了当年兵败割地之耻。他们之间,从来不是私仇,而是公愤。
无数死在天枢战场的真正的忠心之士不容他轻易原谅。
温热的血溅了谢重珩满脸满身,顺着脚步滴落一路,连眼皮都像是被紧紧黏住,彷如仍在当年的天枢战场。债也好,恨也罢,往昔扎在心里的刺至此终于算是被拔除。如此,他才能安心接管朱雀城。
咬牙硬撑着杀完最后一个叛徒,他已实在挺不住,眼前一黑就往地上栽。墨漆无可奈何,下意识地一拂广袖,将他卷回了住所。
许是之前大战的亏空尚未补回来,白日里情绪又起伏太过,当晚谢重珩就发了高热,神识明显处于混沌状态,好在并没有严重到昏迷的地步。
不知是不是病中的人都格外脆弱些,即使如他这样的铮铮悍将也不可避免,连灌了两碗苦药后,他眼神不清地直勾勾盯了会,忽然一把抱住了墨漆。
颈窝里渐渐浸染了些湿润温热的感觉,怀里的人死死压抑着,也不免时而泄出点抽气声。妖孽男人揽着他,温柔地一下下抚着他的墨发,权作安慰,却在心里嗤笑。
此前装得好一副冷酷模样,竟连他都被骗了过去,却原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过一群叛徒而已,杀就杀了,何至于此?
“墨漆,我们总算……”谢重珩声嗓都有些哽咽,“我们忍了那么多年,总算等到今天了。”
他说得很慢,很艰难,然而终是一字一字地说了出来:“从今往后,我们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往生域任何人面前,不必再费尽心思躲藏。”
简单两句话,背后却是他们数十年的浮沉起落,没日没夜付出,流血流汗流泪。
其间种种权衡取舍,他得到了很多,同时也失去了很多。留住的未必就是他真正想要的,流逝的却注定永不可追回。如此,方才换来说出这话的资格。
抚着他长发的手一顿。
所以谢重珩并非是为着今日杀了那些人伤感,而是长久的狼狈隐忍换来一朝扬眉吐气,情难自禁。这世上,唯有墨漆和南境沉默的天地,见证着他一分一寸走过来的坎坷艰辛。
可他不知道,从头到尾,需要隐瞒身份的都只有他自己。可他同样不知道,他呕心沥血地经营才得来的一切,不过是他最为信赖之人的消遣,看戏一般。
只需他的盟友动动念头就可达成,或者,彻底摧毁。
安静许久,墨漆鬼使神差地蹭蹭他的脸颊,低声慢慢道:“是的,需要谨慎蛰伏的日子都过去了。以后我们还会有更多、更强大的飞舟战队和将士,你看上了哪里,我们就去打下来。”
没有人回应他。谢重珩身心俱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他怀里睡着了。
墨漆全凭着本能和习惯安顿好他,看他从眉头微皱不甚平静,到气息和缓安然好眠,又盯着他的睡颜出了会神,忽然回过味来自己在做什么,一瞬间神色又开始变幻莫测。
可惜谢重珩丝毫没有察觉他的变化。刚刚拿下朱雀城,不愁没有事情给他操心。
朱雀,传说中的烈焰神禽,南方之主,司掌火之力。直到此时,方才意味着句芒祝融二峰的两架炼器炉自此真正归于他们掌控,整个南境成为名副其实的朱雀。
谢重珩根本没问墨漆是如何在他昏迷后收拾残局的。按往生域的法则,城主一死,后面的战完全没有必要再打下去。随便想想也知道,他尚未清醒,整个朱雀城的兵士已经全部降了。
初入往生域时,被所有幽影视为血食追杀,意图饮其血食其肉而后快的弱小凡人,至此终究杀出一条血路,成为四境之一的统治者。
此后,又是一轮紧张的整顿、治理。
因着同时收入囊中的还有奢比尸峰及其下属八镇,地盘突然翻倍不止,压力之大、事务之繁远非从前可比。
南境骤然易主,临近的西境白虎城和东境苍龙城不免高度警觉。
两境倒不至于趁火打劫,瓜分南境的地盘,毕竟他们一向看不上朱雀城的贫瘠落后。兼且多年征伐下来,大家已经默许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互相之间总要有个相对贫弱的地带作为缓冲。
但多少年来,往生域中都没有城主被挑下马的事发生,那两位对这个新任朱雀城主多少有些忌惮,非但在边界集结了不少兵力,甚至极其嚣张地派出飞蜥部|队,闯进相邻的几个镇上空查探情况。
战舟目前不能对外露面,否则容易引来强邻觊觎。谢重珩草草将朱雀城剩下的飞蜥飞蝠们清点了一番,暂且用他们在两方边界上空巡守。
朱雀城多年积累的财富和物资倒是不少,却一多半都随着恢弘巍峨的主城被杀阵绞为烟尘,消失在了呼啸的阴风鬼气中。新官上任的两人面对的,几乎又是一穷二白的局面。
进入往生域多少年来,每每难得积攒一点家当,都在接下来的各种事情中消缴殆尽。唏嘘之余,不免令人感慨原来历史兜兜转转,总在轮回中。无论怎样拼尽所有去争去斗,也许有一天蓦然回首,终将回到原地。
奢比尸、句芒、祝融三峰倾出了全部资源,组织人手大规模狩猎,又拿出了部分天佑玉和净灵石,同东西两境相邻的势力交易了些钱物,甚至不得不忍受对方趁火打劫肆意压价,方才勉强应付过了最初时,那段缺食少粮的艰难时日。
谢重珩苦中作乐地想,他这躯壳虽是大昭王朝的世家嫡子,生来金尊玉贵锦衣美食,内里做主的,终究是千年后流落到此的孤魂野鬼谢七。大约他这辈子就是个穷命,翻不了身了。
直到第一批庄稼收获,总算渐渐有了起色。
因着新体系那套模式已经在长期的运用中日趋完善和成熟,再结合现状适当修改一下,就能直接套用过去。一旦走上正轨,整个南境一城三峰就此悄然开始了与从前全然不同的变化。
粮草物资慢慢有所积累,大规模的防御、建设也被提上了日程。确定日后的计划和重心前,墨漆曾问过他,将来有什么目标。
谢重珩觉得时机差不多了,此时再藏着掖着,未免太不坦诚。
斟酌着用词,他终于透露了他进入往生域的真正目的,是想为家族打造一处退路,只是隐去了具体相关,道:“西境以防范为主,只要他们不挑事,原则上我也不必去招惹他们。但东境,我是一定要拿下的。”
只要对大昭王朝有所了解之人都知道,东境苍龙城与谢氏镇守的灵尘境相通。谢重珩虽未明说,却几乎已经将他的身份连同家族都一起暴露了。
最早相识时,他还担心墨漆拿他的身份做文章对付谢氏,后来却发现,以此人的本事,若真有这个打算,根本无需花费这么多时间和精力去接近他。
雪衣皓发的妖孽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提着朱笔,在舆图上随意画了几下,拖着嗓音道:“旁的都好说。只是官道如何规划,需不需要设行军专用道,还想听听你的意见。”
谢重珩定睛一看,盟友胃口竟比他还大,包括南境、东境乃至无尽山下至少一半大平原尽皆被囊括其中,整整占据了往生域一半地盘。
他不由惊奇道:“用得着这么多吗?从前我想拿下大平原,是没打算取南境。”
墨漆不以为然:“大平原又不属于任何势力,不用打,闲着也是闲着,捎带的事。说不定将来需要养活整个往生域的将士,还要储备足够支撑百万兵力数年作战的粮草。”
“南境多山少地,产出有限。单靠苍龙朱雀二城,做不到这些。”
他这话说得莫名其妙。谢重珩本想说自己并没有打算要一统这个时空,纤白指掌却递过朱笔,盟友懒散地催促他:“主要道路怎么规划方便用兵?你先标出你的需求。”
谈到正经事,这点似乎无关大局的小问题就此彻底抛开。大致商定后,二人分头行事,开始了长久而繁忙的整顿。
朱雀城原来有一圈高耸入半空的漫长城墙。谢重珩命人将其拆毁,可用的材料全部运往西线,沿两境分界线上筑起了坚固的防线,却只在与东境交界处屯积重兵,加以防范。
三峰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