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暑假我应该不会回去。”
姐姐的声音从手机中传来,夹杂着书页翻动的响声。我捧着水杯坐在桌前,“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课题的进度比想象中要慢,只能继续住在学生寮里。不过如果可爱的妹妹真诚请求的话,我也可以立刻赶回去——”
“我又不是没人陪就会寂寞得睡不着觉的小朋友。”
“啊呀,遗憾。”她轻声笑了起来,又接着说,“爸爸呢?有说什么时候回家吗?”
“八月上旬吧……大概还有两周。妈妈倒是来过一趟,不过待了两天就回千代田了。”
医生、警察——如果要以“我的父母”为题写一篇命题作文,我有自信能拿到高分,可我对他们的了解其实很少。
就职单位、具体职务、工作内容。他们从不会主动提起,而我也没有问过。
在有限的记忆里,家人陪伴的缺失好像是一种理所当然,取而代之的是因为歉疚而泛滥的爱意,以及物质上的包容。
“感觉好像留守儿童。”由香里吐槽。
我思考着说:“也没有那么严重。一个人在家的话可以尽情熬夜,还能点又贵又不健康的外卖。”
“好像也是。要是觉得无聊的话,你可以拉上朋友来家里开派对。”
“没有那种朋友,也不会开派对。”
“也可以带男朋友回家。”
“哦。”
“诶?这次居然没有否定?真有?”
“啊……”
不仅有,还已经带回家了。
我陷入沉默。
手机那边的声音陡然拔高好几度。一阵混乱的哗啦声响之后,那本足够厚的书似乎被重重合上。
由香里用不可思议的语气问道:“骗人的吧?是什么样的人?有被胁迫吗?需要我去学校替你撑腰吗?”
“没有被胁迫,是自愿的。”我突然意识到这种说法有些奇怪,又立刻补充,“不是你想的那样,只是普通的交往!”
国中时期,所有真实经历的痛苦都因为“大人的原因”不了了之,最终变成了轻描淡写的回忆。
而我眼中那位一直恪守正义、努力维护着规则与律法的女性疲惫地弯下了腰,将我揽进怀里,轻声道歉。
她说:“对不起,妈妈没能保护好你。”
也是从那时起,我才知道并非所有事情都存在正确性。
自那以后,家人开始对我抱有过度保护的趋势。就比如现在——
“有照片吗?我来鉴定一下对方是不是正常人。”由香里说,“男人这种生物就像变色龙,擅于伪装,特别是在女性面前。就算表面看起来正经纯情,他背地里说不定就是那种玩弄感情的人渣。”
“我觉得应该不是……”
由香里:“你也说了是‘应该’。毕竟伊织你看上去就像那种没办法拒绝上门推销、长大之后绝对会被电话诈骗的人。”
我:“……”
虽然没办法反驳,但一般来说会有这样评价妹妹的姐姐吗!
为了让由香里安心,我最终还是给她看了照片。不是合照,而是更早之前黄濑凉太发给我的自拍。
“我天,你谈了个偶像?”
“不是,但有在做平面模特的兼职。”
“看起来好轻浮,扣分。”
她毫不客气地给出评价,又问。
“是谁先告的白?”
“……他。”
“不能好好控制自己的感情,扣分。”
感觉无论回答是什么都会被扣分啊!
我无奈地拉长声音:“姐姐——”在念出口的瞬间,又陡然意识到这个语气好像和谁有点相似,不自在地捂住了嘴。
手机中传来一声感叹:“看起来对方是个不得了的人。”
“嗯?”
“能让你学会撒娇。”
不,这只是近朱者赤。
我在心里默默评价。
电话那端故作严肃的声音终于缓和下来,我听见她的轻笑声:“好啦,只是开个玩笑,不是真的要对你指指点点。”
“嗯,我知道。”
“不过之后有烦恼的话可以和我聊聊。”
“好哦。”
接着,我收到了她转发过来的“情侣约会推荐清单”以及“辨别渣男小技巧”。虽然不知道会不会用上,但总之先收藏起来了。
男朋友的话题之后还有日常闲聊,大多是对于繁重课业的抱怨。
“以后千万不要学法,绝对会变成秃头的。”
她一本正经地抱怨。而我虽然笑着说好,但其实根本还没考虑过那么远的未来。
逐渐升起的太阳从窗帘的缝隙中透过一点光,我放下手里只写了两行的国语作业,在午间来临之际和她做了道别。
“啊,说起来。上次……打电话的时候。”
在简短的再见之后,她唐突提起另一件事。
“听见你用那种开心的语气和我聊起学校的事情,我就忍不住想:感觉一切都在变好。”
是这样吗。
我应该是想这样回答的,但却什么都没说出口。
“可能听起来像讨人厌的说教,也像泼冷水……但是,千万不要轻易把谁当做救赎和前进的动力。”
我在安静的呼吸声中沉默了一会,忍不住打趣:“好严肃哦,由香里变得和妈妈一个样子了。”
“伊织才是,以前可不会说这种俏皮话。这是变得像谁了?啊,莫非是那位神秘的男朋友——”
“绝无可能!”
我趴在书桌上,伸手拽着面前的窗帘,明灭的光线随着布料的晃动在指尖跳跃。
带着鲜明笑意的声音响起:“好啦好啦,交男朋友的事情我会对妈妈保密的。不过还是不要做伤身体的事情比较好——怎么了?好像突然听到了‘咚’的一声。”
“不小心打翻了水杯。但是没事,没有水,也没有碎。”我说,“不会那么做的。”
“那就好。虽然年轻是好,但是一起吃着垃圾食品、喝碳酸饮料,然后彻夜打电动这种事情实在太不健康了,我现在已经在后悔了。”
“……啊?哦。”
“嗯?”
“我是说——是的,我也这么觉得。”
*
我敲响了客房的门。
虽然说过不用叫他起来吃早餐,但现在已经是正午了!
我又敲了一下。
房间里安安静静,没有任何回应。
啊……这种在别人家也能安心赖床的松弛状态真是令人羡慕。
就在我犹豫着决定放弃叫醒他,自己点外卖解决午饭时,紧闭的房门突然被打开。房间里有些沉闷的空气和昏暗的光线从面前落下,我抬眼,和眯着眼睛迷迷瞪瞪的男生对上视线。
他一副还没清醒的模样,在静止了三秒之后,突然抬手关上了门。
速度快到我没能反应过来。
我:“欸?”
他:“欸?!”
我在门外疑惑地问:“怎么了?”
“刚起床糟糕的样子被看到了啊?!我的人生要完蛋了!”黄濑凉太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似乎因为真心感到羞耻而带着些微的颤抖。
我安慰道:“没有那么夸张啦。就只是头发乱糟糟,看起来呆呆的,衣服也没拉好而已。”
“……我现在就去人生重开。”
“对不起!我会全部忘掉的!你先冷静一下!”
艰难地哄好男朋友后,我体贴地留出独处的空间让他打理好自己不妙的模样。
午饭在“这一定是本周最后一次外卖”的忏悔中变为了披萨和冰可乐。
黄濑凉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正对着手机回复信息。我在等待外卖的间隙中收拾起房间,一边问:“黄濑同学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说出口时才意识到好像在赶人,我又说:“不急着回去的话,要一起吃个晚饭吗?”
总觉得还是不太对劲。我停顿一下,接着说:“当然,也不是邀请你留下来,如果……”
“如果可以的话,还想稍微多待一会。”
黄濑凉太换回了自己的衣服,转身趴在沙发上,笑眯眯地看着纠结措辞的我,定下锤音。
这一刻的他变回了我熟悉的自信模样,仿佛刚才狼狈的一面只是伪装出来的表象。
午间的日光从落地窗闯进室内,沿着发梢从他的脸侧滑进颈间,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跟随着那道明亮的光线下移到他的领口,脑中浮现出刚才在房间门外看到的画面。
是相当有分量的肌肉线条。
……对不起!好像没能忘掉!
我别扭地移开视线,佯装镇定地给出答复:“好的。”
如果要问我最喜欢黄濑凉太哪一点,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是脸”。这是人之常情,毕竟最初的心动也是见色起意。
所以这一刻的动摇同样也是可以理解的!
“怎么突然脸红了?”他枕着手臂,歪头看我,刻意放低的声音仿佛融化的糖果那样黏连在一起。
和总是轻快明亮的昂扬语调不同,这样的说话方式更像是贴在耳畔响起的亲密絮语。
“后悔了。”我木着脸说。
“嗯?”
“我应该偷偷潜进房间拍下睡脸。”
“只有这个绝对不行!”
“小气。”
在毫无意义的幼稚争辩中,门铃声姗姗来迟。我坐在沙发上,理直气壮地支使他去取外卖。
大门被关上,端着披萨盒和饮料回来的黄濑凉太自然地紧挨落座在旁边的空位上。我从他手里接过可乐,忍不住说:“对面的沙发明明很宽敞。”
“难得可以独处贴贴欸,真的要赶我走吗?”
他肆无忌惮地凑过来,唇边的笑意愈发分明,带有撒娇意味的话语无比自然地被吐露出来。
在呼吸足以交融的距离下,我终于能毫不夸张地说出这样的话:我在那片琥珀色的亮光中清晰地看见自己的身影。
再然后,我闻到还未散去的、属于牙膏的薄荷气息。
取代了留存在记忆中的柠檬香味。
心间泛起怪异的波澜。
——我总是无法拒绝他人。
但这次不一样。某种陌生的心绪盘踞在大脑里,将所有犹豫的、恐慌的、不安定的念头尽数扫进了深不见底的海洋。
于是我在丧失感中找寻到新的答案。
并不是救赎或者前进的动力那样高尚伟大的存在,我自始至终都应该为了自己而努力。
就只是在久违地尝试走出房间的某一天,突然发现,太阳的光芒好像没有想象中刺眼,与人接触也不是那么可怕的事情,所以又催生出了一点勇气。
然后这点微不足道的勇气支撑着我主动靠近对方。
指尖触碰到他脸颊边的发尾,那双盛满阳光的眼中涌现出鲜明的慌乱。在他即将开口之际,我伸手捂住他的嘴唇,低下了头。
“每次都在黄濑同学的陷阱里上当的话,会显得没办法拒绝的我很丢人。”
我笑着在他的额前落下轻飘飘的吻。
“所以,也稍微让我赢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