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常例议会上,华谏当众宣布了自己的决定。
“先前大家亲眼目睹,华烨为百姓做出的惨烈牺牲,无愧天地,更无愧众生。我心有不忍,故与这位前辈约定结伴同行,为寻求解药远游四方,暂无归期。”
“我意已决。”华谏毅然地画上句点,不容置喙。
“那华宗怎么办?”有人迟疑发问,引起一片稀稀落落的附和声。
“宗主既已出关,加上各位长老从旁协助,无需担忧华宗未来。”华谏淡淡回答。
长老们面面相觑,华重楼已闭关一年有余,即便被迫出关了,也不愿在此露面,好不容易培养出有接班人,结果却……当即有人反驳道:“但宗主……”
“我并非宗主所出。”华谏忽然道。
这一句落下,如巨石砸出一片水花。
堂内落针可闻,少顷,凌栾抬起头来,盯着华谏,一字一顿道:“什么意思?”
“我乃宗主领回来的孤儿。”华谏颔首,“承蒙宗主养育之恩,我得以成长至今,亦有心回报,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待华烨康复后,再作报恩打算。”
他居然……就这样说了出来。阿也顿口无言,尽管巫蕴提前知会过同行的消息,但这一出没必要的自曝出身着实令人震撼——他本可以采用更加委婉的方式。
“他既非你兄长。”凌栾转向阿也,面容严肃,“你可愿与他同行?”
她交握十指,逐一捏响关节,大有一副如果说不就会全力阻挡华谏的架势。
暖意涌上心头,阿也微微颔首,“华烨自然愿意。”顺便替他解开身世之谜。
“那一路顺风。”作为首席长老的凌栾以这简短有力的一句结束了例会。
不少长老颇有微词,但在经过一脸凶相的凌栾和面露无奈的席子瑞时,还是夹紧尾巴匆匆离开。
“等你回来,我们再成礼。”凌栾缓和脸色,认真叮嘱阿也,“早些回来。”
旁边的席子瑞点头如捣蒜,趁凌栾不备,悄悄使了个眼色。
读懂那是旧事不必再提的意思,阿也笑笑,颔首应道:“多谢师姐和师兄相助。”说罢,便领着巫蕴出门去。
“你,留下来。”
华谏正要跟上,忽被凌栾这一句叫住,以为是有事相商,于是乖乖站在原地,见二人一前一后走远了,又不免焦躁,催促道:“有话直说。”
等人都散尽了,凌栾微微偏头,“去关门。”
“是!”席子瑞领了命,小跑过去关上门,堂内骤暗。
“你做什……”华谏不解,但一句话还没说完,见凌栾大步踏来,面色极其难看,心道不妙,张口辩解,“凌……”
凶猛的一拳迫近眼前——
“我什么都没做!”
拳风停在脸前半寸,华谏高举双手,“我只是坐在屏风那边同她说说话。”
“真的?”凌栾狐疑地盯他半晌,见他神色真挚,慢慢收回手,“如此便好,华烨待你亲如兄长……”
不,不是兄长……心突突地跳了起来,华谏咬着嘴唇,直视凌栾双眼,“我不想做她兄……”
“啪!”
这结实的一巴掌打得华谏偏过头去,嘴角渗出血来。
这一下连席子瑞也目瞪口呆,赶紧冲上来,拉开二人,看看盛怒的这个,又看看平静的那个,不知如何是好,犹豫地转向后者,道:“师弟你……”
“我不想做她兄长。”华谏顶着脸侧鲜红的巴掌印,舌尖抵着齿关,尝到血味。
“我到凉亭啦。”
链接里传来云欢久违的声音,阿也心神一荡,脚步不由加快了。
“主人似乎很高兴。”巫蕴看着她眼角眉梢的笑意,忍不住道。
“很久没见了。”阿也心情好,提了一句。
“那我……”巫蕴脚步一顿,阿也立即会意,“无妨。你同我一起去。”
她还记得云欢信中提过调查师祖遗物无果,或许来自外世的巫蕴会知其来历。
绕过指路碑,阿也三步并作两步迈入凉亭,不等开口,一个拥抱迎面扑来,“小烨!”力道之热烈,她不得不后退一步,才将身形稳住。
“这么久不见。”云欢端详她的脸色,满脸心疼,“怎么你的气色还是不见好转?”
“伤总要慢慢养的,往后会越来越好的。”阿也笑笑,触及云欢肩头坚实的肌肉,显然吃了不少苦头,便道,“这一年在外过得如何?”
“还好啦。”云欢压低声音,“我刚听师姐说,你要和华谏一起去?”她一顿,“他……真不是你兄长啊?”
消息传得真快。阿也点点头,恐怕是凌栾不愿让华谏参与此事,特意叫云欢来劝自己。她想了想,道:“华谏是去寻自己的身世。”
“那你……小心些。”云欢犹豫道,至于小心什么,她也说不上来,悄悄瞥一眼巫蕴,声若蚊蝇,“两个男的……不如我和你一起去?”
阿也眨了眨眼,顿悟,笑道:“他们并非我对手。”她补充一句:“此番前去,有诸多危险,恐难以预料。”
云欢当即道,“那我还是别去了,以免拖累你。”
“我并非此意。若你愿同我去,我自然高兴。”阿也拍了拍她的肩,“再者,没有你,我也不会在这儿了。”
华谏同她说过,最后是云欢从熔岩里捞起自己,手脚都被烫得焦黑,花了好久才养好。
“那我陪你一起。”云欢坚定道,“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出发?”
“三天后。”阿也回答。
“这么急……”云欢挠了挠头,苦着脸,“那我先想想怎么跟师姐交代,云绮师姐上回还骂我心野不着家,还好被云弈师姐拉住了,不然非得上来踹我一脚。”
二人相视一笑。
“对了,这位是巫蕴。”阿也引荐,“或许他会知晓师祖遗物的来历。”
闻言,云欢眼一亮,抬起头看他。
对上那双略长的桃花眼,像是一粒石子投入碧潭,荡起圈圈涟漪,巫蕴一怔,“你……”
见他迟疑,怕是有些不为人知的隐秘,阿也知趣道,“事关师祖遗物,你二人先谈,我在山下等待。”说罢,便转身离开。
视线落在巫蕴右耳骨上的一点红色,云欢琢磨半晌,虽估不出他的年纪,但见身形高大,又气度非凡,便抬高称呼,示礼道,“巫大人。”
她斟酌字句,“请问您耳上这晶柱……”
忽然间,寒光一闪,云欢被迫后退,背后抵住亭柱,随后颈间一凉,刀背紧贴跳动的脉搏,冰冷刺骨。
“你知此物?”巫蕴眼中杀气迸射。
“我,我不知此物!”云欢被这突如其来的招式吓得脸色发白,哆嗦道,“我师祖曾有类似一物。”
生怕刀尖再进一步,云欢语如骤雨,“我师祖临终前托付我此物,叫我去寻一位大人的下落,但我寻遍五州,并无任何头绪,因而冒昧前来请教您,可否指点一二。”
在漫长到令云欢忐忑的沉默后,巫蕴忽然问,“你叫什么?”
不问师祖,反倒来问我姓名?云欢一愣。
“你是谁?”巫蕴等不及回答,上前一步逼问。
这一问令云欢猛地睁大眼,似乎曾有这一时刻,她被人问过相同的问题,但仿佛隔纱视物,那段回忆触手可及,却朦朦胧胧,并不清晰。
刃尖擦颈而过,喉头一缩。在几近窒息的恐惧里,刻意掩埋的记忆终于破开束缚,浮出水面。
……是她。
那句刻意的“让开”。
还有那一天,在滩涂上发现她的时候,闻到她身上隐约的气味,是杏仁的苦味和芙蓉的花香——和地道里的那人,一模一样。
“我……”云欢喃喃道,眼泪流下来。她逐字逐句地说出那日一模一样的回答,“我叫云欢,白云的云,欢喜的欢。”
不知二人聊得如何了。阿也正在岔路口出神,忽听见上方传来一声歇斯底里的叫喊,“华烨!”
好像是云欢?阿也回头望去,却见云欢站在台阶之上,泪流满面。
“我去阴山,是为了替师祖寻人。”云欢一步步迈下台阶,站在她身前。
“巫蕴耳上那晶柱便是师祖遗物,而师祖临终前托付给我,让我替她寻一个人。”云欢紧紧盯着阿也,眼眶通红,一如晶柱的颜色,“而你,是唯一能让它有反应的人。”
阿也一愣,“我……”随即抿唇不语。
这反应落入眼底,被误解成另一种含义。云欢不可思议道,“你早就知道了?”
“那为什么不告诉我?就算你不知道……这不能怪你,你的确不知道,不,其实你知道。”云欢语无伦次,“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是离开云间派之后吗?还是之前?那你有没有见到师祖?你......”
斑驳陆离的画面在脑海里纠成一团,胀得发痛,像是被抽干神智,阿也怔怔看着云欢的眼泪慢慢、慢慢地淌干了。
“你走吧。”云欢闷闷道,她坐了下来,将头埋进膝间,“让我一个人静一会儿。”
脑子里嗡嗡作响,理不出话头。阿也恍惚地点点头,走下阶梯,片刻后,忽然回首,云欢仍然坐在那里,还是一身鲜亮的五彩斑斓衣,瞧着却灰扑扑的。
雪越下越大,遮天蔽日,将天地搅成浑浊的一片白。阿也撑开伞面,默然向小楼行去,像是又变回孤魂野鬼。
“主人。”
浩浩风雪中,巫蕴站在那株死而复生的也桃下,低着头,声音也是浑浊的。
阿也径直越过他,继续向前,拐过另一株也桃时,顺手折了一枝挂雪的,登上小楼二层,支起木窗,泄下一线天光。
这里是独属于她的一方天地。
与窗前的白瓷瓶对坐,瓶中插着两支枯败的藤,花瓣已经凋零,露出所剩无几的蕊芯,但藤身相互纠缠,一如初生时刻。
指腹抚过卷曲的花蕊,仿佛触及云欢含泪的睫羽,烫得缩回。
理清那些混乱的画面,像是解开乱糟糟的线团,阿也抬起手,插入新的花枝,花瓣上的碎雪在暖意中慢慢融化成水珠,滴进瓶中,叮咚一声。
是这室内唯一的鲜活。
窗外大雪纷飞,却无一飘入房内,连竹浪松涛之声也传不进来,这层楼仿佛与世隔绝。
“见过的。”阿也轻声道。
在不分昼夜的昏睡里,偶尔炼化黑焰的力量,会拾得一些记忆碎片,大部分是华烨的过去,有时则是自己的,前者连贯,而后者大多零碎模糊,极少有清晰的——
或许那是黑焰特意留给她的。
在入住青兰的夜晚,在那场不期而至的雨里。
是她撑着伞,敲响了竹屋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