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云娘想着背靠大树好乘凉,跟在大人身边吃喝不愁,还不妨碍赚些体己,万一树被人砍了,靠手头攒下来的这些,也足够回家潇洒百年。
抱着这样的念头,云娘种花卖草都多了几分力气,不曾染指那些华美的金银玉器,但当真正分离的那天到来时,话突然说不出口了。
云娘守在九洮身边,抚摸那张苍白的脸,因还未长开只有巴掌大,呼吸时断时续,吊得人心忽上忽下。
都怪自己那时候被吓傻了,站在原地不敢动,九洮为了保护她,不得不挨了那致命的一剑。
云娘还记得血溅在脸上,是温热的。想到这,她擦去眼泪,好在灵君妙手回春,天材地宝不要钱似的往里送,九洮才日渐好转。
那之后呢?云娘想。
去端药的那天,她听见了,听见灵君在招揽大人,但被毫不留情地拒绝了,然而等到大人走远,灵君转过来,对自己说,“劝劝她。”
怎么劝?云娘无法开口,都怪她没用,不能出力,反倒拖累大家,又不听九洮的话,强行把大人牵扯进来,造成现在的局面。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大人迎着扑面而来的阳光进门,这样问她。
那双赤瞳依旧平和,既无责怪,也无哀愁,于是像第一次见面那样,云娘伸出手,抓住她的衣袖。
她们来了流潦之森。
在出发前,云娘特意躲在房内,偷偷写下一封信,连带着这些年的积蓄,求灵君一并寄回家里。
等寻到深处,三人皆是一默,竹屋因年久失修堪称家徒四壁,屋顶的破洞一只手也数不过来,被风声灌出长长短短的哨音。
还好有所准备。云娘庆幸自己能自食其力,勤勤恳恳在这块大人和九洮曾经生活的土地上开垦起来。
教大人编织竹篱,哄九洮清理野草,围出小院的雏形;托大人从山里挖出大块青石,再求九洮切成均一的方砖,合力铺设小道,压住泥泞。
将猎来的皮毛制成被褥衣裳,用尖角从城里换来种子,菜畦里长出新苗,一旁的也桃也开始抽枝。
其实她们并不需要这些,云娘心知肚明,但总是想为她们做点什么,再多做点什么——
毕竟除了这些,她什么也做不了。
一年很快过去,用完团年饭,她们拥在竹榻上,大人坐在中间,九洮依在右边肩头,云娘乖乖坐在左边。
三人透过天窗,看大雪飘落,略过枝丫,落在青石砖上,很快融化,沿缝隙渗进地里。
“做人真好。”九洮忽然道,“饿了有热的饭菜吃,冷了可以穿衣服、盖被子,困了可以睡屋子,不怕被发现。”
“以前过的很辛苦吗?”云娘问。
“是啊。”九洮长叹一口,“想当年,我和姐姐轮流守夜,只能睡在树上,被蚊子叮了、蛇咬了也不敢吭声,生怕被大妖发现。”
原来是这样。云娘想,难怪那时大人的生活习惯异于常人。
大人看一眼九洮,揉了揉她的发顶,“辛苦了。”
九洮轻哼一声,歪头蹭了蹭那只大手,“只要能跟着姐姐,这些都不算什么。”
你来我往,看的云娘愈发低落,觉得自己有些多余。忽然间,肩头一沉,她转头,对上那双平和的赤瞳。
“辛苦了。”大人说。
云娘连忙摇头,“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说着说着,眼一酸,落下泪来,“是我没用,什么也不会,除了这些杂活,什么也做不了……”
一点坚硬擦过眼角,是指腹的薄茧,与那个雨夜里溅在脸上的血有着相同的温度,但如此轻柔。
“你想学剑么?”大人问。
“姐姐,你都没有教过我!”九洮大叫起来,见云娘眼一亮,又改口道,“算了,学就学。”
“反正学了也打不过我,还不如遇事求求我,我保管给你摆平!”九洮嘟囔道,“再说了,连剑都没有,学什么学?”
“我……”云娘正要辩驳。
“该睡了。”大人望了眼天色,“明日再谈。”
二人乖乖点头,相视一眼,又偏开脸,各自裹了皮毛半边,背对背睡去。
耳畔有呼吸声交织,云娘侧过头,透过简陋的天窗仰望夜空,雪落净了,星月交辉,忽然想起夏日里她们坐在错金镶玉的檐角上乘凉,比较天际哪颗星星最明亮。
其实九洮说的不无道理,她现在学,能学出什么花样?云娘叹了口气,忽然,一条毛茸茸的尾巴钻过来,缠上腰间,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像是不情愿地认错。
明天还得补裙子。云娘在心底哼了一声,又忍不住靠近一些,如愿闻到浅淡的气息,像清风拂过山岗,承载鸟语花香。
云娘想,她有了新的家。
“咕咕——”
被清晨的鸟鸣唤醒,云娘睁开眼,见大人正在束发,因没有铜镜对照,扎得歪了些,连忙起身帮忙。
整理完着装,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替九洮盖被,再合上竹门,隔开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到了空旷地带,大人率先抬指。刹那间,万千露珠应召浮起,在掌心汇聚成剑,再一震腕,冻成透明的冰晶。
这剑薄如蝉翼,看得云娘胆战心惊,但很快,被大人高超的剑技叹服——
哪怕是最简单的直刺,用不同的力气,从不同的方位施展,都是一样的游刃有余,气势迫人。
她也能……练成这样吗?云娘愣愣地接过冰剑,没成想如此之重,连双手都把持不住,一个踉跄,眼睁睁看着剑砸在地上,咔嚓碎了一地。
“对不起!”云娘手足无措,又想起那天冲在前面的巫蕴和九洮,垂下头,嗫嚅道,“是我太没用,拖累……”
“无妨。”
随着这一声,一只大手探进视野,托起了自己的手,塞进一节折断的树枝,枝头还挂着花苞,是也桃。
愣神间,身体已不由自主地跟随指引挽了个剑花,花苞被摇散了,金黄蕊心零零碎碎地洒落,青涩的味道弥漫开来。
大人虎口的茧好硬。云娘恍惚一瞬,又心虚地偷瞥一眼,见人未觉,方松了口气,老老实实静下心来认真学习。
奈何不到半柱香时间,就撑不住了。手臂发酸,双腿发抖,汗也来不及擦,淌下来湿了领口。云娘咬牙强撑着要继续,手却被握住了。
“过犹不及。”
明明同样的剑招,同样的强度,大人气息平稳,不曾乱过一丝。
云娘应下,等到夜深人静,又悄悄起身,就着树枝熟悉剑招,偶然间转身,对上那双赤瞳,吓得一个激灵,“大人!我,我只是想……”
“刚才那招,屈肘向下取三分。”大人领着她纠正动作,含笑道,“进步很快。”
那是大人第一次对她笑,那笑容像是也桃盛开。云娘吸了吸鼻子,用力点头,“再来。”
再来,再来,再来。
在往后的日子里,每每出了差错,云娘不再责怪自己,而是反复练习,一旁的大人从春光等到夏日,从落叶守到夜雪。
“此剑,名为云间。”
云娘端详那柄剑,细长轻灵,一手可握,卷云纹精雅别致,价格定然不菲,眼一热,哽咽道:“大人……我……”
话音未落,见大人偏过脸去,不太自在,于是破涕为笑,接过云间挽了个剑花,坚定道,“再来。”
千百次的重复中,云娘越发得心应手,美滋滋地想,说不准有一天,也会有她大展身手的时刻。
但直到天堑现世,云间也不曾派上用场。
那时太乱了,天地崩坏,水火交战,处处是哭声与吼声,云娘跌倒又爬起来,又再次摔倒,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唯有那个苍白的笑容。
那是她与大人的最后一面。
云娘仰望夜空,此时此刻万里无云,不见光明,仿佛星月坠落。眨眼间,倾盆大雨盖头浇下,像要洗去一切痕迹。
是她没有用,就算学了那么多,到头来,还是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离别。视野渐渐模糊,云娘闭上眼,躬身抱住怀中染血的云间,嚎啕大哭。
突然,胸口一烫。云娘睁开眼,项链掉出领口,一线鲜红在晶柱中流转,鲜艳欲滴。
那时她问大人,“这是什么?”
“药。”大人这样回答。
但九洮私下里曾警告过她,“别随便吃,姐姐不在,你一介凡根吃了会死的。”
要吃吗?云娘问自己,死死抓住那节晶柱,像是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忽有风拂过面颊,气息忽远又忽近。
不可以求死。云娘松开手,一字一顿地对自己说,要替她们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