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了。”来自魔族的使者说。
霎那间,天旋地转。华谏腿脚一软,跌坐在地,险些抓不住那柄折扇。
不,不会的,她可以去很远的地方,可以不再回来,但不会,也不应该是这个结局!心底的小人无声嘶吼着,与脑子里的嗡嗡声混作一团,令华谏头痛欲裂。
忽然间,灵光一现。华谏甩开云欢的手,像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般跑向据点,对了,捕形印!还有捕形印!
眼角忽而飘过一小片衣角,纯白的,没有任何花纹。
是她吗?华谏顿时止步,拨开眼花缭乱的人群,四下张望,焦急万分。他明明看见了,看见了!
旁人或惊或奇地看着面前这位狼狈不堪的人,或是认出他来,恭恭敬敬道一声“华公子”。
在哪?到底在哪儿!华谏急得失了礼数,冲开人群,撞上送菜的伙夫,撒了满身滚汤热油,一片脏乱斑驳,脸颊被溅出几个红点。
他顾不上道歉,就在叱骂声和惊呼声中,踉踉跄跄地寻找,终于在拐角处,望见那道白影。
找到了,找到了!华谏如释重负,才想起来人需要呼吸一般大口喘气,“等,等等!”
那道白影果然停下脚步,华谏欣喜上前,正要伸手——那人疑惑回头,露出一张陌生面孔。
指尖僵硬在空中,唯有吐出的白雾打了个转儿,袅袅上升,很快消散在空气中,了无痕迹。
一如捕形印传来的讯息。
日日夜夜,大战逼近,大家忙得热火朝天,但华谏无心于此,得了空便四处闲逛,一抬眼,发现竟来到此处——他曾发誓再也不会来的地方,却是后来唯一的避风港。
“咚,咚。”
这一回,华谏敲响了门,低声说,“是我,华谏。”他顿了顿,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自嘲一笑,“我有东西送给你。”
自然是无人回应。
但华谏并不陌生。
他推开门,房间像是没人住的样子。一只雕花圆角柜立在角落,一桌两椅,游金丝织成的绡帐随意系在一侧,露出榻上平整的被褥,中心微微下陷,满是某个人生活过的痕迹。
他摩挲圆角柜上的雕花,落了满手灰尘。
也是,离赤州之行已有半年之久。枫叶红过,紧接着大雪纷飞,又化作春水,而现下窗外蝉鸣连绵,艳阳高照,让弟子们苦不堪言。
但他忽然觉得很冷,所以拉开柜门,想找一些取暖的衣物。
柜子不大,但一年四季的衣物都在这儿,两套常服,四件换洗的练功服,厚薄不一,对应春秋夏冬,只分简单的黑白两色,唯有发带花样多些,不同宽窄,不同长短,一样的红。
她惯爱穿白的。平日里一身白,说的好听点像被雪落了满身,说的不好听点跟服丧似的,哪怕他送了那么多精致首饰和华贵衣裳,却一个也不肯穿。
真是浪费钱。华谏气得合上柜门,瞥见榻上微微的凹陷,想起第一次来到这里时,房间空荡荡的,这些年过去,还是这样空荡荡的,仿佛旅店客居。
其实搬回小楼的那天,他原本是想早点结束,好带着人亲自去城里挑一些喜欢的家私。为此,华谏省吃俭用攒了好几个月,还打算告诉她自己终于能接任务的喜讯,等领了赏金就可以买很多好看的东西,让她不必节省……
再后来,也没添置什么东西。
华谏想不下去了,索性开始打扫房间,在翩跹飞尘里逐渐平静,直到触及圆角柜后的机关,咔的一声,暗门打开了,露出一节窄小楼梯。
他知道这里一直有个暗门,通向小楼二层,就像华重楼的密室,或是自己居所里的隔间,都是藏着秘密的地方。
华谏自知不该冒犯,但环顾四周,处处是华烨的痕迹,这不是他所想的,也不是他所要的。
一步又一步,华谏贪心地向另一个人的世界靠近。站在楼梯的尽头,他咬了咬牙,推开二层的门,某个人的气息扑面而来。
二层比一层更加冷清,许是少有外人造访的缘故。房间三面被一人高的木架环绕,做工有些拙劣,但塞得满满当当,像是匠人的工房。
架上东西杂七杂八的,什么都有,但分门别类放得整整齐齐。华谏从最左侧看起,指腹扫过一排排书脊,大多数与练体有关,少部分涉及换魂之术,出乎意料的是,角落还有一些是话本。
挽起外袍,华谏就地蹲下,随手取出一本,一打开,一朵晒干的也桃落下来。他小心拾起,夹回书页,才发现是自己没能读完的部分。
眨眼间,土壤彻底干涸了,根系开始枯萎,叶子仿佛被秋风刮过,片片坠落。
华谏不敢再看,小心放回话本,起身,余光掠过五彩斑斓的毒剂和各式各样的刀匕,定格在一排檀木盒上,由小到大排列,很是熟悉。
打开第一个檀木盒,鲜红绸缎上静静躺着一对白玉铃兰耳坠,柔润细腻——是他送给华烨的第一份礼物。
那时刚成为亲传弟子,月俸尚未上涨,也没有能接任务的实力,但师妹说宁可要精致小巧的,也不要量大的便宜货,所以华谏在珍宝行挑了很久,才挑中这一对耳坠。
即便猜到之后的盒中会是什么,但华谏仍然固执地一个个打开。
镶珠蓝琉璃簪,金累丝九色玛瑙钿口,冰种翡翠宫铃镯……各式各样的首饰安然躺着,像送出时那样,光亮如新。
小的檀木盒开完了,华谏伸出手,颤抖地去开那些大的。
果不其然,都是衣裳。从竹鲤纹莨纱裙,镶翠羽披风到千年玄貂毛氅,以及落花流水锦织就的香囊和手帕等,绣纹精巧,价值不菲。
这些年他送给华烨的礼物,全都在这儿。
华谏攥紧五指,又陡然松开,一一合上檀木盒,走近木窗。窗前地上放着一尊白瓷瓶,瓶内的也桃已经枯萎,而另一对藤纠缠在一起,徒有外形。
并蒂芙蓉。华谏记得这对藤的名字,也记得它的用途,与捕形印相差无几。
泛黄手札。
“今日爹爹替我摘了莲子,学书上做的银耳汤好生清甜,留了一份,等爹爹回来温给他吃。”
“今日爹爹说会替我买书来,好生期待。希望是书先生的《鸳鸯记》。”
华谏留恋地抚过每一页右下角小小的华烨二字,是熟悉的簪花小楷,一笔一画都能让人想起那个笑起来如春风拂面的孩子。
翻开下一页,笔锋骤然锐利起来。
“初春,搬出宗门,也桃开了。”
“施法失败,树死了。”
“下雪了。”
“花又开了。”
“施法成功。”
每一页都是寥寥几字,没有落款。与絮絮叨叨像是有人面对面坐着唠家常的前文相比,竟更让华谏眼前模糊。
他颤着手,继续往后翻。
“无解。”
手札落在地上,砸出清脆的一声响。华谏盯着力透纸背的“无解”二字,半晌,才有了些力气,拾起手札,翻开下一页。
“十月末,深夜寅时,风雨大作,天降陨星,落于承州。”
最后,他走出房间,合上门,走过竹林寒潭,走进无边烈日,没有回头。
三面墙上贴满了纸张,一眼扫过,都是人名地名,以及重要的生平纪事。
案上摊着一本发黄的旧册子,一摞纸张,是模仿册子上的笔记。一张张翻下去,一撇一捺收敛了笔锋,一横一竖变得柔和,最后变成相似的簪花小楷,仍透着锐气。
她真的……很认真在扮演华烨这个角色。
巫蕴心头血不纯,加上云间派各位以血阵复活。
三叶七瓣的花肆意盛开,是青兰中仅存的一朵,也是最为庞大的一朵。无数细小的血流沿着花瓣的脉络汇入蕊心,形成一汪幽潭。紧接着,七宝妙树凌空显出虚影,垂下一根根藤蔓,托起那具素白的躯体。
华谏俯身,轻轻在冰冷的眉心落下一吻,忠心而虔诚,仿佛觐见神明的信徒。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他轻声说,目送那具躯体被血潭渐渐浸没,水面复归平静。
“咚咚,咚咚。”
心跳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与此同时,天边惊雷阵阵,像是要惩罚这等逆天之行。
但曾被神庇佑的子民们跪了下来,一圈又一圈扩散开来的涟漪,千千万万滴血升空,向着青兰汇聚。
随后,一只细弱的手探入其中,一瞬间,猩红迅速褪去——华烨用力抱起那具素白的身体。
“欢迎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