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又变成那支红烛了。
耳根红了,脸倒冻成青白色。她答非所问道:“到了吗?”
“到哪里?”
“到家,上海。”
李文树回道:“没有,我们要驶入苏州、昆山、宁波之后,再返回上海,船开快,大约五六天,当作是我们的蜜月。”
玉生道:“为什么?”
不等他回话,又问一句道:“什么是蜜月?”
李文树笑了笑,道:“度过结婚之后再难得的快活日子,就叫做蜜月——五六天之后我们到上海,下船那天是二十八,正好是婚书上的日期。”
玉生静默片刻,又忽地道:“你乘船从来不怕吗?”
“怕什么?”
“怕船沉了。”
李文树笑出声,他的笑声高昂,齿牙洁白,映得红睡袍更醒目,众目睽睽下她感到莫名地羞赧。于是她将自己的披肩又拉紧了一些,一点红也不能令别人窥见。
她听见他认真地回答道:“坐马时,怕坠马,坐车时,怕撞车,乘船时,又怕船沉没!太太,你要是常这样惊心动魄,就会忘记乘船坐马本来的快活。”
玉生低声道:“我从前看过书——”
李文树断了她的话头,道:“那是歪书。请出来,太太,我有件东西送你。”
于是玉生重合上了船窗,关紧了船门。她脱下了那件红睡袍,从箱中取出来另一件短绒旗袍换了,爱乔做给她的最后一件流苏白披肩披上几乎能包住她的半具身躯,从此以后她披了十几个年头。
船门再打开,门外是李文树。
他正系紧红睡袍,看见她,他打开手心,手心中正游着一只小小的红鱼。
她怔了怔,一笑道:“红色的鱼?”
李文树将她手心打开,那条鱼便游到了她的手心去。
他点了点头,仍然注视着她,道:“多么巧。”
然后,他找了一只小玻璃瓶,又送给了她。只是在将近吃晚饭之前,船体因迎来巨浪一阵动摇,那只装着一对红鱼的玻璃瓶子从船窗边一直滑向船外,一直沉到海底去了。
李文树本想在苏州下船,大约七点钟亮起船灯,正要回房唤玉生,只见她又睡去了。她并没有吃晚饭,也没有踏出过卧房,直至轮渡在黄浦停泊之前,她才第一次摸到了海水,也只是因为她送李文树的帕子掉了,她为他捡起而已。
他坐在床前,试着唤她道:“玉生。”
她没有回应。她睡时常常不开灯,也不点烛火,但他爱亮堂堂地睡着,所以他将箱子里的红烛又拿出来两根,点上了,暗红的烛火再一次照亮她的脸。他一开始就知道她是美的,不同于他在英国时看过的任何一种美,这种美是毫不费力的,仿佛生来就是这皮相,只是从一只琉璃瓶变成另一只琉璃瓶,越是捧着越熠熠生辉,反倒不易破碎。
他想起他登婚书的那一天,孙守业将电话打到他的房中,一遍遍问他道:“李先生,你是什么时候结识了林玉生小姐?”
他只是觉得十分可笑,如果他会倾心于孙曼琳那类女子,他早在英国结了婚。但他偏偏从不倾心于任何女子,他迫切地与她结婚,只是因为她听见他说:“玉生小姐,我与你结婚,只是为了结婚。”时的神色,是那样的平静。
正如这入了夜的海面,永远不会让人生出无端的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