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径直灌下一整杯酒,颜序却没有上头的迹象,他的脸色在冷光下甚至更显苍白,只有唇色别平时潋滟几分,像是被吻过一样。
见他还要续杯,魏长黎出声打断他:“颜序。”
男人目光看过来,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眼瞳深处泛起了一圈微醺的涟漪,无声中击碎了这个人身上冰冷的秩序感。
“你今天晚上……”魏长黎皱起眉,结合对方一连串的古怪表现,开口问,“到底怎么了?”
颜序无声按住了掌心的手机,没说话,只安安静静地闭上眼睛,像是喝酒上了头。
魏长黎后仰靠在沙发上,心想自己就多余问这一句。
客洄屋顶的灯光悠悠的旋转着,他视线复杂地停落在颜序的脸上,呼吸却很诚实地停了下。
魏长黎向来是知道颜序长得好看的,否则也不会在十几岁的年纪就紧紧跟在这个男人身后,但他没想到多年之后,自己还是会因为这张脸感到冲击。
或许是因为客洄这个一切如故的老地方勾起了他许多以前的回忆,魏长黎到此时此刻,忽然迟钝地体会到一点“久别重逢”的滋味。
其实按照他三年前对颜序的上头程度,尽管这个男人在他求婚时毫无征兆地扯出一个“隐疾”的离谱理由来断崖式分手,但魏长黎的第一反应仍然不是被拒绝的尴尬,而是紧张——某种真的担心他身体出现某种状况的紧张。
可再往深问,颜序却不再提一个字。
魏长黎坚持了很多次,甚至想方设法地逼他开口,甚至放低身段,或者旁敲侧击地询问外人,都一无所获。
直到魏长钧看他实在是陷了进去,才动了关系给他要到一份市科院的人员体检档案,颜序的体检记录也在其中。
科研院的体检规格比正常入职体检严格得多,各类检查事无巨细,公|章在上,造假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颜序的那份报告,排除个别指标略低于参考范围外,整体状况毫无异状。
身有隐疾,无非轻飘飘一句敷衍。
所以魏长黎一连数日自作多情的担心成了板上钉钉的笑话,归根结底,对方只是随便找个由头中止了这段关系而已。
后来魏长钧忍不住提点他,说颜序的岁数太轻,纵使有颜家人的支撑,再想往上走也得接受外派,但很多领域在官商互惠这方面查的很严,他要是想再进一步,就得保证和商宦家族关系清白。
更何况当时魏家恰好陷入了一场经济调查,虽然后续有惊无险,但影响总归不好。
那时魏长黎才后知后觉出自己可能挡了颜序的路,而事实也的确如他哥所述,三年后归国的颜序一路飞进,到达了同龄人难以匹及的高度。
所以现在算什么呢,要完江山后又想起了他……还是单纯看他无家可归太过可怜。
魏长黎盯着那张令他失神的脸,尝试从酒精作用下男人松懈的表情细节中读出更多情绪,但他不得不承认,即使两人已经认识了很多年,即使他们曾经的关系比任何人都亲密,他依然看不到颜序的内心。
曾经是看不穿、看不懂,现在干脆是看不清、看不到。
一种离开的冲动从魏长黎的心头涌起,他颇为恶劣并格外具有复仇欲地想,如果现在就这么干脆地不告而别,颜序是不是也能尝到当初他被抛下的滋味。
可他一直坐在位置上没动,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像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轻易地被他带到这里一样。
“对不起。”魏长黎突然听见颜序开口说。
他怔住,抬眸正对上颜序的眼睛。那双眼睛中带着微醺的醉意,看起来比平时炽热一些,像是酒精在深冷的潭中点燃了一把火,徐徐却不尽地烧着。
“这些天很辛苦,”颜序说,“对吧。”
魏长黎气息一滞。
其实魏氏家族的坍塌对于魏长黎是一夕之间颠覆性的毁灭,很多事情发生的太快,他还没完全搞明白为什么,就已经被时运推搡到了如今这个境地。
作为一个完全被哥哥排除在家族事务外的豪门少爷,魏长黎就像是一枝生长在温室中的花,魏家到底怎么了,他并不完全清楚。
曾经捧在他周围的朋友不约而同地消失、血浓如水的亲人全部成了在逃的通缉犯,过往一切就如一场恍然惊醒的梦,魏长黎到现在也不能完全反应过来。
所以他听到颜序的这句话时本应该恼怒的,但一股无法抑制的酸涩却直冲他的鼻腔,这个从小被娇宠着长大的孩子终于露出一点受到委屈的端倪,随后又飞快地梗着脖子偏过头去,不让人看见分毫泪色。
颜序安静地看他被灯光打亮的侧影,眸光深处情绪闪动。
他想带走他,不惜用什么理由什么手段,将他带离这片充满污血的混沌中,护在自己的羽翼下……像很久之前那样。这份冲动已经在他心中生根发芽太久,久到和整颗心的搏动都纠缠在一起,随时扯痛着他的胸腔。
于是尽管清楚时机还不对,颜序却仍然借酒开了口,他尽可能放轻声音,像居高临下的上位者虔诚低头,低头俯跪在青年的脚边:“很辛苦的话,你想不想……”
魏长黎目光一颤,紧接着打断他:“我不想。”
颜序的声音卡在唇腔,混着一丝醒酒的苦,无声地咽了下去。
“我不是……我不是什么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玩意儿,有时间就随意揉搓撩拨几下,不想负责任就随便找个理由踢走,以前不是,现在也不是。”
魏长黎眼睛因为过长时间盯在一处而有些虚焦,但他并不在意,只微微抽了下鼻子,良久才颇为自嘲地笑了下。
颜序:“我没有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魏长黎转过头,等了几秒才开口,“其实和你见面后,我大概也一直在等,等你能说出个什么。现在你终于说出来了,但是颜序,我不想。”
他勾着唇角:“你也看见了,我够惨了,别再毁我了。”
话毕,青年终于下了某种决心,从柔软的惹人沉沦的座位上站起来朝客洄的大门走去,身影单薄而挺拔,脚步声很快融进了飘雨的深夜中。
颜序微怔坐在座位上,没再出声阻拦,他指尖摩挲着玻璃杯边沿细碎的微光,却很克制地没再多饮。
不多时客洄的云老板一边擦着酒杯一边从吧台出来,整个人随意往沙发椅旁边一靠,半打趣半感叹地说:“没谈好啊?魏家这个小朋友性子还挺烈。”
颜序没有理会云洄的调侃,发消息让司机跟上送人回去,又调了更多人潜到那个危机四伏的出租屋周边,暗中护人周全。
云老板注意到他的动作,颇为识趣地将话题转移到正事上,问:“调查局那边有消息吗?”
“敌暗我明,”颜序答,“工作不好开展。”
云洄对当前这个形势并不意外,耸了下肩:“理解,毕竟是‘联合’调查局,几个大国一起牵头的,魏家和不少境外财|团都有联系,局里不想调查的人说不定比调查的人还多。”
颜序转头过来:“这边呢?”
“一样,毫无进展,”云洄摇了摇头,拖长调子说,“魏长钧嘛,那可是一条潜进海底的毒蛇。”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不过,”云老板不习惯让话落在地上,话锋一转,“「琴师」托我给你的东西今天刚到,就冻在冰柜里,你正好拿走。”
颜序眼底最后一丝醉色消失,看着云洄打开后厨冰库的大门,进去一段时间后提着一个带密码的金属箱子走出来,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21号,最新的。”云洄手指屈起在金属箱上扣了扣。
云老板落手的地方有些特殊,原本光滑的金属面上有不明的凹陷与凸起,线条起伏,像是某种细致雕刻出的鸟类暗纹。
两人视线均落在其上,心照不宣,不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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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颜序洗完澡后披着浴巾出来,一人坐在空荡荡的别墅中,手边是那个被称为“21号”的箱子。他抬手输入密码,里面的东西规规矩矩地弹了出来——
一排透明的针剂,配套的针头以及几瓶印满外文的药。
颜序无声看了很久,才取出一支将保护套撕开,组装好针管后用无菌棉签蘸着碘伏涂在小臂内侧,把那种透明的液体打进自己身体。
整个过程男人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惨白的月光被垂地的纱帘遮挡大半,剩下的幽光透过飘荡的缝隙落在他如瀑的黑发间,嘴唇被映亮,露出一抹被浴室水汽蒸腾过的鲜红。
他拔出针头,没再管顺着创口冒出的血珠,合上箱子站起身,带着它走进一层尽头的楼梯间。
这个楼梯间的设置非常巧妙,没有窗户,唯一的光源是一只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将近10米的长吊灯,螺旋式的水晶线中盘旋着一只只莹白的飞鸟,将人的视线无声地向上转移,而在飞鸟的末尾已经是全然的暗,如果不仔细看,根本不会发现这个楼梯间还有下行的入口。
楼梯下行的尽头被黑暗包揽,再往下,是一扇防盗门。
颜序孤身站在紧闭的门前,长发如墨,像只孤独的艳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