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铭自认,他还没有伟大到无视生死的地步。
他其实和江雪寒是同一类人,都想活着,都想留着自己这条命。
至于和江雪寒一起进洞,被姜真艺定义为“生死相许”,他想,这更是无稽之谈。
先不论他为官多年,办事需得有始有终,就说姜真艺的可信度又有多高,再者,光是柳州这高山黄土,回去路上再偶遇“马匪截杀”,他这条命只怕也留不得。
从官职到坚守再到性命,他留在这的理由无数,可不论哪一条,都不会与江雪寒“生死相许”挂钩。
短短半盏茶功夫,魏铭想了数百种理由,姜真艺走在他前侧,他亦步亦趋地跟着,面对时不时的阴阳怪气,也只是敷衍回应。
最终,两人停在一片宽阔的空地。
四方墙壁,魏铭拉回思绪,上手敲了敲。
泥土是实心的,坚硬而光滑,和牌坊村的万人踩过的泥巴地一致。
也就是说,密室与牌坊村共生,甚至,还要早上数年。
姜真艺看他一脸淡然,没有丁点儿死亡的慌乱,心决不爽,当即一拳打上去,“少乱碰我们的东西!”
魏铭侧身,轻飘飘躲过。
姜真艺武力不比大姐,一拳落空,心中不服气,于是第二拳铆足了力。可刚挥出去,手腕居然僵持在半空中。
“老实点,这里不是打架的地方。”
姜大力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她握住姜真艺的手腕,轻轻往后一带,银盘脸上噙着笑容,侧身让出一条小道:
“魏大人,请。”
老早知道他是朝廷命官,态度比之昨晚恭敬不少。魏铭似乎很是受用,轻笑:
“我原以为你们不讲面子功夫。”
姜大力亦是微笑回应:
“死者为大。”
魏铭没计较她话语中的阴阳怪气,提步走了。
眼前这片地比江雪寒那空旷许多,地上零零散散堆着木头泥团和麻绳之类的杂物。柳州潮湿,地下土腥味儿也重,堆叠的木头却没发潮,想必是刚搬进来不久。
火光摇曳,墙壁在地上颤出虚影。姜大力走到角落,火把照亮一小片空地,只见一个被捆成粽子的人紧闭双眼,不知死活,静静躺在这。
姜大力揪住他的衣领,火光闪烁,魏铭转过身,依稀看见那人竖冠,应是及笄男子。
下一刻,姜大力竟单手把他提起,扔棉花似的甩到魏铭身前。
男子背部着地,摩起一层尘烟,胸腔起伏咳嗽,仍是没有醒。
也直到此刻,魏铭才借着稀薄的火光,堪堪看清他是谁。
秦策。
他撩袍蹲下,指腹按住脖颈,脉搏跃动有力,再看他面色红润,确定性命无忧后,才抬头询问:
“姜大力,你扯无关百姓作甚?”
魏铭语气平淡,话语中却有不容置疑的深沉。姜大力听他骤然严肃的语气,甩了甩先前拎领口的手臂:
“他是自愿到牌坊村的。暮色深重,他就倒在村口,我和二妹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姜真艺接过话茬,敲了敲身后的墙壁:“他对隔壁那位情深义重,倒是世间难得的好情郎。”
隔壁?
魏铭敛眉,他摸不准姜真艺说的是江雪寒,亦或是隔壁的其他什么人。秦策进魏府的时候下人送来密报,秦策在柳州并无密友,母亲秦越也于年初在邻国游历。
除了江雪寒,能引得秦策孤身前来的,怕是只有鱼回风了。
“他额前被我点了处子红,解药在我手里,所以,”姜大力下颚微抬,“你也别想着救他出去。一旦逃离这里,他必然毒发身亡。”
秦策额前有一粒豆大的红痣,色泽如血,大理寺卷宗并没有对于处子红的记载,想必也是牌坊村的秘毒。
那边姜真艺已经拿好绳子,她先打了个死结,看见魏铭就那么直愣愣地站在那,没有一点反抗的意思。
她冷哼一声,也照着秦策的样子,把魏铭捆个结实。
“手。”麻绳一圈圈环绕,姜真艺已经捆完了,魏铭又主动把手递出去,意思他还有可乘之机。
姜真艺觉得自己被挑衅,眉毛竖起:
“魏铭!”
声音环绕整片空地,震怒声吵得令人心中烦闷。
魏铭轻眯双眼,用全身仅能移动的两只手,指节向下摆动:
“同在凌云志手下做事,若论级别,你应当尊我一声魏大人。”
——
刀尖的冷光刺得江雪寒眼眸滚烫。
“我的骨灯还差两根腓骨。你们是一人凑一根呢,还是,把你的两条腿都砍下来?”
牌坊村少有医者,挖腓骨,先不论痛死,就连能否逃出密室都是个问题。
因此,一根与两根其实没有什么区别。
“当然,可以砍你的,自然也可以……”
“姜有屠。”江雪寒冷声打断她。
先前划记号的素银簪子还藏在袖子里,江雪寒趁说话的功夫双手背后,悄悄把它递给鱼回风,面上故作怀疑:
“你的刀功可好?取一条和取两条,人是死是活?你是否保证,只要给了你腓骨,我们姐妹俩就能活着出去?”
“那是自然。”眼看江雪寒态度松动,姜有屠面上划过不屑,却也是骄傲自满道,“我得庖丁真传,自然能做到只取骨而不坏肉……”
姜有屠老神在在地吹嘘自己刀功精湛,一时分了神。另一头,鱼回风得了素银簪子,即便眼睛蒙着,她也知道江姐儿递她簪子是做什么。
素银簪子尾部被磨得锋利,鱼回风本是切菜做饭的好手,簪子在手,划破几根麻绳倒也绰绰有余。
“我知道,但不坏肉是一回事,疼不疼又是另外一回事,”手背被鱼回风戳了几下,江雪寒面不改色地回握,继续和姜有屠攀谈,“我在京城就曾被歹人刺穿小腿,简直痛彻心扉。”
她说完,狡黠一笑,毫不客气地往脸上贴金:“若不是我集勇敢,机智,冷静为一身,是个上天入地,世间仅有的无双娘子,怕是来不急割人头,光是痛就要痛死了。”
“不一样!他根本是个不入流的货色!”
姜有屠最讨厌别人质疑她的刀功,被江雪寒这么一激,立刻脸红脖子粗地为自己辩解。
“怎的不一样?你且说来听听……”
江雪寒见过父亲杀猪,因此,姜有屠的手法她也能攀谈些。她面上应和,背地握着鱼回风的手,在手心上一笔一划地写字:
往、记、号、方、向、跑。
从前在醉花楼教她写名字,两人身上没有余钱,便也是这样一笔一划地写在掌心。后来发了月钱,江雪寒买了笔墨,掌心写字的法子也就搁置了。
因此,她也不知道鱼回风能不能反应过来。
好在,一次不够就写两次,两次不够就写三次,直到反应过来为止,她有的是法子争取时间。
其实江雪寒也想过,在跑的一瞬间告诉她,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自己嘴瓢,万一她没听清,愣在原地说:“什么?”,一切的谋算就都化为乌有。
“……嗯,我父亲是剁骨,一年要换十几把砍刀,他确实没有你这般技术。”
江雪寒分心应和,因而没看见熊熊火光下,姜有屠的嘴角逐渐咧成一个诡异的弧度。
姜有屠看她一心两用,接过话茬,慢吞吞地说:
“哦,你的父亲,也是一位屠夫……”
尾音拉得太长,等江雪寒意识到不对劲,猛回过神的时候,姜有屠手中突然多了个木匣子。
木匣子是方形,约有两个手掌大小,姜有屠把他放在地上,一脚踢飞出去。
盒子咕噜咕噜滚动,最终稳当地停在江雪寒身前。
“念在你我算半个同行的份上,我送你一个大礼。”姜有屠轻抬下巴,笑着说。
江雪寒盯了一会儿木匣子,鱼回风在身后,她不敢乱动,只能用脚尖勾着,一点点移到面前。
啪嗒。
夹扣打开,入眼一片猩红,浓郁的血腥味儿扑面而来。霎时,江雪寒瞳孔骤缩,脑海昏沉,心跳似鼓鸣般攀登颤动。
她张了张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江姐儿……?”鱼回风轻轻询问。
这一声“江姐儿”把江雪寒的魂魄拉回来,她颤着身子,眼眸猩红,身上的每一处都敏锐到极点。听见身后传来布料摩擦的声音,她扯嗓子厉声大吼:
“别摘眼罩!”
鱼回风亦是被这一声吓得浑身机灵。
“好、好,我不摘。”
自从进了密室,鱼回风眼前始终蒙着一层黑布。她虽看不清,却也能闻得到血腥味儿。江雪寒身体发颤,指尖也冷得吓人,自己唯一能做的只有不拖她后腿。
江雪寒闭上眼睛,啪的一声关上盒子。灰暗中,她咬牙挣扎许久,才把匣子里满脸是血的,父亲的人头在脑中抹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再睁眼,眼前似乎被血色腌透,覆了一层淡淡的红。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面容却因刺激而轻微抽搐,眼底亦是有压抑到极致的癫狂:
“我、我母亲呢?”
“……”
等了半天,欣赏她濒临崩溃的表情,姜有屠还是没想到开口第一句话居然是问这种无聊的问题。
她耐着性子答复:
“江雪寒,牌坊村向来只杀男人。”
此话一出,戳中江雪寒的心口。
她几乎是弹跳着起身:
“放你爹的狗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