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星来出现,百姓们一改在衙门外看热闹的态度,膝盖扑通落地,纷纷跪得东倒西歪。
虽说情/色交易这个罪名太重,但花宴子好歹是回到了自己人手里,他日随便找个由头放出去,就说查错了,洗清罪名后,归来又是一条好娘们儿。
不得不说,薛星来这场及时雨还是太全面了,能掩护,能造势,关键时候还能捞人。
江雪寒跪着正美呢,公堂上忽然传来不合时宜的女声:
“大人,您一定是弄错了,我万万不可能做这种事情啊!”
花宴子原本看薛星来面善,以为是江雪寒让她来救自己的,半颗心已经落下了,谁知转头又给自己安了个杀头的大罪!
江雪寒:……
是她使的眼色不够多,还是花宴子没看见她在拼命眨眼?
薛星来是自己人,此刻江雪寒恨不能冲上去对着花宴子一顿狂吼:我的好姐姐,想活命就别争一时口快,她说什么你尽管认了!
闻言,薛星来面色微妙,许是从来没有人敢当面反驳她。回头看花宴子,她满眼皆是不可置信,娇媚可人的一张脸此刻也变得煞白。
“还在嘴硬。”薛星来嘴角略扬,笃定地说,“醉花楼天字间点了催/情香,香气很淡,光看计量就知道是老手,看来你干这行已有些年头了。”
“回大人,民女没有!”
“这种香料确实死无对证,若是常人只能吃个闷头亏。但很不巧,今日在里面的乃是秋相,以他的身份,会凭空无赖一个酒楼的老板吗?”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花宴子一介平民百姓,不仅干着最下贱的行当,胃口还如此之大,竟敢对当朝宰相下手?
谋害朝廷命官,这不仅仅是死路一条了!
饶是薛星来的威严在这,跪着的百姓也不免窃窃私语起来。
只有江雪寒,薛星来的这句话简直是当头一棒。
她到底想干什么,人证物证俱在,花宴子沾上这种罪名,以后怕是毁了!
“薛尚书,您一定是弄错了,她万万不可能做这种事情啊!”
江雪寒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否则不会像现在这样贸然起身,“大人,单凭秋相的一面之词并不足以断案,当时在房间里的并不只有……”
“你看着倒很面熟。”薛星来兀自打断,没有让她继续说下去。
很面熟。
是了,除开第一次来京城时的骨灯案,今天应该是第二次会面。
江雪寒默了默,后知后觉,她与这位新官上任的薛尚书,仅有一面之缘而已,那些所谓的“及时雨”,也是魏铭从中牵线搭桥。
抛去这些,她对薛星来的为人,性格,乃至黑白,都是一概不知的,但竟然天真地把她划分为“自己人”,这到底是谁营造的假象?
“是下官唐突了。”江雪寒朝那抹月白的身影拜了拜,打算早些跑路想对策,不料薛星来又叫住了她。
“若我没记错,你就是江主簿吧。”
江雪寒无声浅笑:没错,鄙人小腿挨了一刀,正好换你上位的“江主簿”。
四周百姓跪成一片,薛星来恍若无人,敞亮地说:“想来,我是要向你道谢的。”
江雪寒躬身:“不敢。”
“这是你说的,不需要道谢,那我就心安理得地动手了。”
还没反应过来,只见薛星来长袖一拂,院门外的侍卫鱼贯而入,她静静站立在江雪寒面前,笑容若有若无,还未攀上眼底就被那淡的宛如琥珀的瞳孔一冲而散。
“大理寺主簿江雪寒以下犯上,疑似结党营私,念及初犯,罚四十个板子小惩大诫。”
侍卫人高马大,一时分不清是他们壮还是相府的侍卫更壮,可不论哪种,擒住江雪寒也是绰绰有余了。
跪在地上的百姓一片愕然,偶有位于后排,胆大的伸头张望,只见那位“江主簿”面容朝下,被不由分说按在长凳上,力道之重,额头还“咚”一声砸出个闷响。
粗壮的手臂挥舞着廷杖,每一下都落在实处。衙门外静默得可怕,唯有皮肉绽开的撕裂声像浓黑夜空蓦然炸开的惊雷,以卷席之势往所有人心胸劈出一道鲜血淋漓的口子。
那位江主簿就静静躺在长凳上,开始还顾及颜面,忍者没出声,到后来满是含有哭腔的求饶声,到最后,似乎一点气息都没有了,头歪在一侧,昏死在了凳子上。
深青色衬裤被打得发黑,人的脊椎是最为脆弱的,薛星来上位前曾是太医院女官,对这方面显然造诣颇深,今日这遭,江雪寒就算半身不遂,往后也至少要在床上躺个一年半载……
“醒醒,人都走了。”房梁轻飘飘落下一个黑影,走到长凳面前,略带嫌弃地开口。
长凳上的人动了动。
下一刻,昏死过去的江雪寒小臂微曲,以一个非常狼狈的姿势从凳子上滚了下来。
却并没有什么痛觉——指的自然是落地的痛觉。
魏铭撩起胳膊往上一带,江雪寒这才摇摇晃晃地起身。这四十板子真就是小惩大诫,她不着痕迹地摸了摸屁股,多半是青了,还有些破皮,坐着定然是会觉得痛的。
今夜,她说不准要回到科考前,再一次“头悬梁锥刺股”,硬站一整夜。
然而,今夜一定还有另一个重要的事情等着她。
“魏铭,”江雪寒语气笃定道,“我要你带我进宫。”
薛星来在众目睽睽之下给自己“小惩大诫”,还提前在廷杖上抹了猪……不。
江雪寒摊开手掌仔细闻了闻,是真的人血。
“你要见陛下,首要是穿的像个人样。”
魏铭没给明白答复,视线下移,略过沾血的手掌,转而看见她脱了线,并且起球的下摆,道:“你这副模样去见陛下,莫说谈话,恐怕连宫门都进不去。”
“呵呵。”眼瞅着他镶了金边的黑衫,江雪寒干笑两声,忙不迭扯痛了嘴角,“这不宫门快关了吗,而且我相信大人您是最有办法的。”
魏铭轻瞥了她一眼,似乎对这番算不得高明的吹捧很是受用,以至于强迫自己忽视她暗搓搓用自己衣服后摆擦手这件事。
摸着尾巴进入宫门,深不见底的宫墙宛若在人心上锢了个无形的罩子,压抑油然而生。
魏铭信步朝前走,江雪寒站在暗处,远远的就看见内侍翘着兰花指一路小跑过来,尖细的嗓音激起一阵恶寒:
“魏大人此时面圣,可有什么要事?”
说罢眼神一转,便黏在江雪寒身上。他嘴唇动了动,忽然,手心一沉,一个极有分量的荷包蓦然出现在眼前。
“更深露重,公公莫要久站了。”
“哟,魏大人您!”不着痕迹地踹入怀中,内侍一张老脸笑的极其谄媚,跺了跺脚,就准备往跑去殿内通传,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
“您且等着,陛下刚见过使臣,此时正得空!”
内侍前脚刚走,江雪寒后脚就察觉出不对劲,在魏铭耳边问道:“内侍是陛下的人?”
魏铭一个沉默的眼神递过去,语重心长地说:
“少说话,待我回去与你细说。”
一盏茶后,侍女为二人引路。
大殿雕梁画栋,入眼的一切陈设都极尽奢华,行至门前,江雪寒有意避开架在中庭的银缧丝鎏金花樽,这才没有像第一次时被金砖的反光闪了眼睛。
她径直往前走,走了一段人生最漫长的陷路,头顶仿佛被一股灼热的视线烫伤,行至尽头,她噗通跪地,恭敬道:
“大理寺主簿,参见陛下。”
凌云志坐在软榻上盯了她半晌,视线落在那脱了线的衣袂,起球的下摆,还有隐隐发红的手掌,眼睛微眯,不轻不重地说:
“江雪寒,你每次来都弄得如此狼狈,平心而论,朕可从没有亏待过你。”
闻言,江雪寒把身子又跪低了一些,“臣罪该万死。”
“你是该死,但朕留着你还有用。”凌云志一个眼神,侍女便将一把椅子放在江雪寒身侧。
“你刚被薛星来打了四十大板,身体定还虚着,坐下说罢。”
坐下?
想着自己屁股后的淤青,江雪寒扯扯嘴角,认命道:
“是。”
坐着竟比跪着更难,江雪寒如今算是料到了,她只小小挨了一个边,面上并不敢做出任何吃痛的表情,语速飞快道:
“陛下,醉花楼掌柜含冤入狱,理由竟是涉及情/色交易。此时干系重大,催/情香虽是稀罕物,可走南往北的商人定然有些存货,何况秋相……”
江雪寒顿了顿,说,“就连秋相,也深受蒙蔽,看来幕后者绝非常人。”
江雪寒是怀疑秋成光没错,可凌云志是皇帝,定然没心思听她的长篇大论的分析。
她只要拿不出证据,那就是赤/裸/裸的污蔑。
“你说的这些,朕早也有听闻。”
凌云志端起茶盏,往口沿轻吹一口气,滚烫的茶水窜出几缕水汽。江雪寒沉默地看着,直到茶水放凉,凌云志喝了一口后,才慢慢悠悠地说:
“所以你来见朕,是为了调查此事?”
“确有此意。”
江雪寒坐着十分艰难,眼看快倒了,干脆扑通一声又地面,顺势来个跪拜大礼:
“陛下,此事干系重大,臣一人恐难以调查,还望陛下相助。”
这股小聪明被凌云志一眼识破。她放下茶盏,碗底与桌面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此事干系重大,你这一查,多少官员牵涉其中,明日朝堂,朕还有人可用吗?”
看着江雪寒蓦然收紧的脊背,凌云志知她心中不服,轻笑一声,转而又道:
“不过这事迟早要查,早些查出幕后真凶,将来一道料理了也省事。你想查就查吧,别打草惊蛇。”
凌云志偏过头,“魏铭。”
魏铭:“臣在。”
凌云志:“你和她一道查。”
“臣遵旨。”
加了个魏铭,她如今也不算孤身一人,至于旁的什么助力,例如官职威慑,例如武力镇压,江雪寒想都不敢想。
“多谢陛下。”
凌云志“嗯”了一声,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抬头,江雪寒已经起身,正要拜别,她忽然叫住:
“等一下。”
江雪寒一个机灵,连忙跪下:“陛下还有何吩咐?”
凌云志:“你的催/情/香……解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