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蓁陪着周烬同坐在地上,再次仰头去看,满满当当的一面板像座沉重的山,随时都会压倒下来,而那上面无数双眼睛无声凝视着他们,凉薄的、或讥笑的,看得让人喘不过气。
许蓁别开眼:“这个案子过了这么多年,还有翻案的可能吗?”
“只要那个人还在,我就一定会找到。”周烬说,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他起身暂时离开了这里。
许蓁没动,双手抱着膝盖,将下巴搁在胳膊上,放任自己去重新思考这件事情,她看见了当初诈骗周烬的信,原来当初那份信对他那么重要。
她无比庆幸,自己选择从垃圾桶捡了起来,给周烬追寻的希望,给自己摆脱袁驰的机会。
许蓁回想到近三年了解周烬的一切,性格冷下手狠,打架逃课,名声之烂是让人看见都忍不住绕道而行的程度,可是,许蓁记得,这样的人在六七年前还花心思安慰陌生人的她。
这样的人曾意气风发地站在领奖台上,那本是天生属于他的位置。
他跌落了,没人记得了,除了许蓁,除了……关之青。
关之青,当年一别,那个男生笑的爽朗说愿意成为她的第一个朋友,那个男生笑的歉意,说若穷途末路,请务必拉他一把。
他不明白挚友在干什么,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挚友走向毁灭,他有预感,他为任何一种可能竭力寻求挽救的机会。
周烬真的会走到那一步吗?
若真有穷途末路的时候……许蓁打量了自己,弱小无力、贪生怕死,想要点自由都要拼死拼活地往上爬,这样的她,能有帮助周烬的力量吗?
她有点自私,不愿意为别人放弃自己好不容易搭建的人生,她也有点胆小,遇到解决不了的困境会不会退缩……
毕竟,她出生就被判,命格卑劣的野草罢了。
许蓁始终不愿意承认这个存在,她抱住自己,又有一秒钟的动摇,怀疑自己仍旧卑劣,才会冷眼旁观周烬的结局。
“……在想什么?”低沉的声音响在耳畔,紧接着有冰冰凉的东西贴着脸颊,许蓁缩了下脖子,一罐橙子味汽水扔在她怀里。
放空的眼神倏地恢复清明,许蓁掩饰般将额前碎发别在耳后,没去看他,低头心不在焉拉着罐子铁环。
还以为许蓁拉不开,周烬低嘲一声“就这么点力气?”随后兀自接过许蓁手里的汽水罐,单手扣环,“噗呲”的气泡声冒出来,宛若炸在许蓁心上。
许蓁僵硬着身子,连话也是瘪瘪的:“我是没你力气大。”
周烬没在意,她自己也没注意话里的酸涩。
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根吸管,周烬拆开包装纸,插进汽水罐里,很自然地递在她面前:“喝吧。”
许蓁接过,低头默不作声喝了口,她忽然不喜欢汽水了,呛住她了,才会那么不自觉的鼻子发酸,再呛点,她就要咳嗽着掉眼泪了。
过了好一阵儿,许蓁不想呆在这里,逛其他地方透透气也好,周烬倒在沙发上,环着抱枕,最近没睡好,困意上来。
他闭眼,闷声说:“别走远了,别走丢了。”
不知道许蓁有没有听见,反正,她总是不听他的话。
意识清醒的最后一刻,他感到身上盖了毛毯,暖和包裹住了他,女孩带着香味的头发拂过脸颊,一如她动作的轻柔,而后门扉轻轻开启又阖上,让人恍然生出女孩只是溜出家玩,而不会离开的错觉。
不可能的。
他沉睡过去。
再醒来,西沉的太阳映出橘黄色的光辉,刺得周烬闭了下眸,他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许蓁提起过她们五点后需要集合。
时间快到了,大厅内空荡,安静的只剩下周烬的呼吸声。
他的意识猛然清醒了,那又怎么样呢,孤独犹如过往一般,潮水似的卷来,吞没了呼吸,而且因为有人来过的,这种感觉难受更甚千倍百倍。
周烬转过头,茶几上摆着半罐没喝完的橙子汽水。
想到还要干的事,周烬沉默起身,去洗手间洗了把脸。
清亮的水珠挂在黑发上,顺着冷硬的下颚线条滑落,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的也含着恨盯他。
一副臭样子,谁会喜欢待在他身边。
冷嘲的唇角勾起,尚未放下,屋外一声女孩惊叫,打破了所有的寂静,推翻他所猜想的孤独,清晰传入耳边。
这样的动静属于一个人。
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周烬再回过神,他已站在门外屋檐下,呼吸急促。
母亲留下的花被精心修剪,枯枝草屑堆在角落,父亲亲手制作的秋千擦拭干净,背后躲着一个女孩,蹲地上,小脸满是慌张。
因为有根不受控制的水管在前院疯狂摇摆,水花喷洒在半空中,形成一道彩虹的弧线。
荒废几年了的花园,一个下午的时间,陡然变得生机,蓬勃的生气随着女孩慌忙叫喊蔓延每一个角落。
“周烬!周烬,快去把它关掉!”她如同面临一个怪兽。
周烬却忽然笑了,从未笑的如此开怀过,睫毛还挂着细小水珠,盛满笑意的眼眸同夕阳染了一样的色彩,刹那间,漾开星星点点的光芒。
原来他总是黑漆漆的眼睛,也会那么夺目璀璨。
听见笑声,许蓁探出个脸,懵懵望着他。
人们调侃芜城只有冬夏两个季节,春天是极短暂的,还未留下什么痕迹便匆匆离场,但现在,有人会记得这个春天,落日下灿烂的一幕,永久而绵长,并且一辈子都难以忘怀。
“周烬!”
关掉水,水管不再像条恐怖的蛇那样扭动吓人了,许蓁才从秋千后站起身,她试图解释:“你看,土块都干裂了,我想给花浇水,没想到……”一时失手。
许蓁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周烬眸里笑意未散去:“这些都是你做的?”
许蓁环视了一圈自己半个下午的杰作,颇为满意,双手叉腰朝周烬炫耀:“怎么样?!我妈妈以前也爱摆弄花草,我的本事都是小时候跟在她身后学的,独门手艺!”
她用一点时间逛了庄园后回到原地,没事干,又瞧着前花园的景色,仍有几分以前的清幽别致,能看出女主人花费过许多心思,现在荒废了不免可惜。
“不过……还差这些杂草没拔了。”
周烬后面搬到城里的公寓,不常回庄园住,前院冒出来的杂草都有他大半个小腿那般高了。
暂时不着急这回事,周烬走到许蓁面前,打量她:“没被水打湿吧?”
“没,我跑的可快了。”许蓁低头左右检查,回答道,准备接着大干一场,“快点吧,来帮忙除草,太阳快落山了,就是不知道现在几点了……”
刚迈出两步,又被扯回来,周烬两手按着她的肩,许蓁后退着坐到了秋千上。
“嗯?”周烬站在秋千后,许蓁仰头,恰巧对上他低垂的目光,笑意盈盈,“不累么?休息吧,剩下的交给我好了,许大师。”
说罢,他的手轻推了两下秋千,许蓁脚离地,随着秋千晃荡了起来,她喜欢这个秋千。
“好啊。”
周烬在一旁除草,许蓁有一搭没一搭地慢悠悠荡秋千,翻出手机,才发现已经快到集合时间了。
殷惜雯发来消息:【你在哪儿呢?】
许蓁想了想:【厕所,帮我给邓老师说声吧,我晚点过来。】
殷惜雯:【行,注意安全。】
许蓁发了个兔子摆“OK”姿势的表情包过去。
剩下的消息多是小广告,许蓁一边玩手机一边和周烬闲聊,她将头靠在秋千绳上,忽然想到了什么,说:“我好像很久都没有坐过秋千了,可能八九年前?”
周烬弯腰拔草,回:“那我比你久点,自从我六岁有点力气,就从坐秋千的变成推秋千的了。”
许蓁感到有点好笑:“为什么?”
周烬答:“因为我母亲要坐秋千。”
许蓁也说:“因为我继弟也要坐秋千。”
公园的秋千本来就少,就算许蓁抢到秋千,也是要因为作为姐姐,让给弟弟的,再后来,年纪大了,就不好意思和小朋友抢秋千了。
她本身也许并没有多喜欢秋千,只因得不到的遗憾,才会一直记在心里,她赌气似地说:“以后我要在自己家搭秋千,想坐多久就坐多久,想荡多高就荡多高。”
“以后?——现在就可以。”
身后蓦地一双手抓住秋千椅背,强行停下,周烬刚洗净的手还带着湿意,他站在秋千后,语气平静:“准备好了么?”
许蓁微微一怔,反应过来,抓紧两边的绳子:“周烬,你也别……荡太高了,我怕。”
她嘴上说这样那样,其实雷声大雨点小,让她临阵上场,还是会有点胆怯。
“别怕,我在呢。”
下一秒,许蓁感受到强烈的失重感,差点大叫出声,又在脱出口的那一瞬变为惊叹。
秋千荡得高高的,视野也变得无限宽阔起来,外面微风摇晃的芦苇荡,静谧的湖泊荡开一圈圈橘黄色的波纹,白色鸟群盘旋经过,一切尽数收纳在她眼底。
她欢笑着喊:“哇,周烬,你看!”
周烬看不见外面如何,但他看得见,秋千上,女孩荡漾在风中自由自在,肆意洒脱,笑声雀跃又清脆,是天空上鸟群遗落的一只小鸟。
“我知道,很美。”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