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闹过后,许蓁告别众人回了家。
她脸上的笑容还没有落下,推开门见爸爸和陶姨坐在沙发上,听见动静抬头看向她的方向,陶玉梅推了许荣德一把。
望着许荣德一脸凝重的表情,许蓁的笑淡了下来。
她没有说什么,径直回到自己的小房间。
“小蓁,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许荣德朝她招招手。
许蓁停在半路,没挪步:“爸爸有什么事?就这样说吧。”
真让许荣德说,许荣德又说不出口,陶玉梅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开口先打感情牌:“小蓁,你知道我们家现在的情况吧。”
“前年你奶奶做了手术要去一大笔钱,家里还有每个月的车贷没还完,你弟弟还要上辅导班又是一笔钱,你爸爸就那么点工资,阿姨又没本事……”
许蓁平静地打断她:“你们想说什么?”
“就这样告诉你吧,小蓁,”陶玉梅也懒得遮掩了,“袁家那边来人私下和解了,他们能给出这个数——”陶玉梅伸出手,五指张开。“只要你能签下谅解书,别告他们。”
“不可以。”许蓁冷声断然拒绝。
“小蓁啊,我们家真的很需要这笔钱,你还没工作,不懂挣钱的辛苦。”
“而且,又不是直接放了那小子,只是说减轻点刑罚而已。”
“再说了,你也没什么事不是吗?”
许蓁一字一句都听在耳里,她不为所动地站着,纤弱的身影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孤独的一道影子。
陶玉梅就看不惯这小丫头一副软硬不吃的模样。
“许荣德,你说句话呀!你今天是就想让我来当这个坏人是吧?我这是为了谁呀,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一群没良心的东西……”陶玉梅拍着腿,眼泪和哭嗓说来就来。
许荣德头疼的很:“你别闹了行不行?”
陶玉梅越说越来劲:“我闹什么?!!我告诉你,家里最没良心的就是你大女儿,你看看她那副样子,谁家上高中的学生像她那样,恬不知耻勾引人——”
“你说什么!”许蓁抬起眼,眼神冷冷似锋利的刀朝吵闹的妇人甩来。
“不然呢,小小年纪不学好!我当年就看出来了,偷了别人的钱还死不承认。”
“我没偷钱,从来没有过,”许蓁忍不住提高音量,整个客厅都是她的声音,“钱是我自己攒的,找商店老板换的整钱,我求老板帮我解释你一句也不听。”
“陶玉梅,不管我偷没偷,在你心里我都是那种人。”
小时候她还希望陶玉梅会喜欢她,会伤心、会失落。
现在只觉得,早点离开他们更好。
陶玉梅还想说,对面紧闭的房间门被人从里面暴躁地踹了一脚,打断两人吵架:“烦不烦,能不能滚出去吵!”
“好了,”许荣德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小蓁说的是对的。小蓁你先回房间吧,剩下的我和阿姨说。”
许蓁进了房间,隔着一堵墙,陶玉梅刺耳的、喋喋不休的骂声还在继续,什么难听的词眼都能被她说出口,加在一个还未成年的女孩身上。
许蓁摔门出去,这个家她再也不想待了。
“爸爸,我马上返校了,下学期我会住宿,钱我自己想法解决,”许蓁话顿了一下,忽然很轻地笑了声,“您也不用委屈了。”
许荣德哑然,一瞬间,女儿的目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开始后知后觉而又恐慌地意识到。
他的乖女儿,许蓁,在远离他了。
***
一连几日都是大晴天,除夕夜的大雪融化差不多了,周烬坐车回到主城,先去拜访了关之青的父母。
关之青的父母一如既往热情,在他们心里简直把周烬当作自己第二个儿子看待,周烬推脱说自己还要去趟医院,两人才肯放他走。
心理科在医院五楼,周烬走出电梯,穿过空无一人的走廊,敲响其中某间房门。
“进——”
齐医生坐在办公桌前,手上正翻着资料看,听见脚步声抬头看了眼,“哟”了声:“稀客啊,我还以为你把我忘记了呢。”
周烬低眸抿了抿唇。
齐医生不再多说什么,他放下手中资料站起身,走到摆放各类档案的架子前抽出一个文件夹,“跟我过来。”
两人进到一个单独的小房间。
“好了周烬,现在闭上眼,身体放松,跟着我的指示……”
“今天是你母亲生日。下午,你完成课业后,去了趟私人手工店挑选出一条项链当作生日礼物,对方告诉你项链刻字需要时间,于是你让他做好后送到酒店,随后你去了酒店,和你父母一起迎接宾客,一切正常。”
“晚上八点,宴会结束,你和父母决定开车回家,然后呢?可以告诉我后来怎么了吗?”
齐医生声音很轻柔,把周烬的思绪慢慢带回那个夏夜。
“小烬,快来帮妈妈。”停车场,周烬的母亲孙以薇抱着一堆礼物走过来,待在后座打游戏的周烬把手机一扔,探出头,看见后忍不住抱怨:“怎么这么多。”
“说明你妈妈人缘好啊,每次生日都有这么多礼物。”孙以薇把东西都扔给儿子,打开车的后备箱,“嗯……后备箱满了耶。”
“……那这些怎么办?”周烬无奈问。
随后,周烬满脸无语地看孙以薇把礼物塞进他原来坐的位置,车后座简直被占满了一大半。
算了,他懒得计较,脚一蹬,整个人懒散地躺进去,包围在大大小小礼物盒间。
应付一整天,真累。
“小烬,你送给妈妈的礼物呢?”
周烬闭着眼,闷声说:“就在这堆里,你自己找吧。”
在之后,他又听见父亲走过来的声音,周弘铭和孙以薇说笑了几句,两人都上了车。
然后……然后,他睡着了。
“你再想想,你的父母说了什么?”
“他们在说……我父亲在责怪母亲不该喝那么多酒伤身体,母亲笑着说她今天见到许久未见的好友,高兴才贪杯。”
“……好,继续。”
再继续啊,一幕一幕无数次梦里的场景滑过,质问、争吵、哭泣,暴雨夜里迷失方向的车疯狂朝围栏撞去。
“嘭——”车撞到远处的护栏,巨大的冲击力之下,周烬昏了过去。
再睁眼,他被安置在湿凉的沥青路上,泥泞和着血腥的味道充斥他的鼻息间。
似有所感,他转过头,被雨水模糊的视线里只有熊熊火光中,父亲一步一步走向车的背影。
撞毁的车在自燃,里面还有他昏迷的母亲。
不要、不要……
他无力的朝车祸方向抬起手,企图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
最后爆炸吞噬了那辆车和男人。
周烬躺在地上,失力地闭眼,狂风暴雨的黑夜从此再也没有停歇过。
“不要!——”周烬猛地睁大眼,头顶的白炽灯晃过他的眼睛,他看见自己伸在半空中的手。
手无力垂下,周烬坐起身,再次闭上眼平复情绪,过了许久,他的呼吸渐渐平缓下来。
“你看见了什么?”齐医生安静等他,周烬讲述了新出现的画面,齐医生边询问边记录。
讲到最后无话可说,齐医生停下笔,凝视他的目光仍旧平和:“周烬,你的记忆到现在仍诓骗着你。”
“记忆里有很多逻辑不通的地方,相信你也发现了。你母亲喝过酒,不可能开车,还是在暴雨夜的情况下。你说你再睁眼看见昏迷的母亲,可你躺在车的后方路上,能看清的只有副驾驶。”
开车的,其实是你的父亲——周弘铭。
“是你的潜意识认为,如果是你母亲开的车就好了。”
周烬脸色一寸一寸白了下来。
为什么会这样假设?是不是那时的他已经知道部分真相了?
“其次,你说你那很累,睡着了。那我问你,你真的半途醒来过,然后找到你的礼物送给你母亲吗?这样符合你的行事逻辑吗?”
“……”周烬沉默摇摇头,过了会儿他开口,嗓音还有些嘶哑,“可是我真的能听见有声音在耳边,但我听不清……”
他们究竟在说什么?
周烬努力去想,去仅存的记忆里搜寻,这些真的对他很重要,他乞求所有人,可仍旧一无所获,为什么?为什么!!!
周烬痛苦地捂住额头,整个人缩在角落。
齐医生见过很多次眼前这位少年脆弱的时刻,他蜷缩的影子仿佛和三年前病床上悲伤的少年重叠在一起。
周家刚出事,唯一存活的周烬刚醒过来就听见父母已不在人世的消息,众人还不敢告诉他他的父母尸骨被烧成什么样的惨状。
周烬就那样,麻木地、绝望地望着天花板,没说一个字,眼泪顺着眼角静静地落下,浸湿了枕头。
那时他吃什么吐什么,不过两三天,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就瘦了一大圈。
一天夜里,他找到被打碎的玻璃瓶,用碎片割了腕。
幸好被巡房的护士及时发现,送进抢救室保下一条命,那时关之青的母亲才猛然发现,这孩子的心理病如此严重,严重到彻底活不下去了。
也是那之后,齐医生被请来给周烬看病。
少年怎么也不肯说话,齐医生寻了很多法子都不管用,夜晚下起小雨,雨滴打在窗玻璃上就像模糊的车玻璃,周烬伸手贴上去,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是我害死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