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玉囚室浸在泠泠月色中,檐角垂落的冰棱折射出七十二道霜纹。
林霜蜷缩在冰榻边缘,玄铁镣铐随着动作发出细碎的呜咽。
他咬住舌尖逼退困意,攥着镣铐边缘反复碾磨冰榻的棱角。
三日前破窗时被剑气割裂的伤口仍在渗血。
“咔——”
冰层碎裂的脆响划破死寂。
林霜抹了把额角细汗,俯身拾起那片锋利的冰刃。
月光在刃尖凝成一点寒星,映照在他的泛红眼尾。
半月来,他想尽办法,折腾来折腾去,却始终无法脱离这寒玉砌就的牢笼。
铜灯的火苗忽然窜高,爆出几粒荧蓝的灯花。
“江少麟!”
他握着冰石岩片忽然暴起,银饰在颈间乱晃,“你给老子滚出来!”
回应他的只有殿外呼啸的罡风。
“放我走。”他将冰岩最锋锐处抵住自己的脖颈,声音嘶哑,“不然就死给你看。”
室内一片死寂。
林霜的指尖微微发颤,冰刃在苍白的颈间洇出血线。
罡风卷着雪沫灌入囚室,二十八星宿玉门轰然洞开。
江少麟踏着翻涌的寒雾而来,玄色鹤氅缀满细碎冰晶。
他眉骨投下的阴影里,金纹在眼尾流转如天罚刻痕,眸光淡漠,薄唇抿成道剑锋。
声线平稳冰冷,“你可以试试。”
林霜的瞳孔骤然收缩,冰刃又割入半分:“你以为我不敢?”
血珠顺着锁骨滚落,在霜纹地砖上绽开点点红梅。
江少麟不动如山站在原地,盯着林霜,“阿霜,你在拿自己的命要挟我。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在乎这可笑的要挟。”
“半个月,也该闹够了。”
林霜垂了眼睫,退后两步,忽然笑出声:“早该知道,江仙君听不懂人话。”
利刃发出破肤的轻响。
江少麟瞳孔骤缩,看着林霜毫不犹豫划开颈侧动脉。
艳红血雾喷溅,似乎要将这整座冰雪打造的囚牢都染上绯色。
“阿霜!”
江少麟大步上前接住林霜瘫软的身躯,他徒劳地按住那个汩汩冒血的伤口,看着怀中艳丽生动的容颜迅速灰败。
永远冷漠的脸终于露出裂痕。
林霜的瞳孔开始涣散,半身染血,泛着血沫的嘴角却噙着讥笑说遗言。
“好疼啊……江少麟,我恨你……”
他用尽最后一点力道伸手,想去掐这个男人的咽喉,却仅仅扯散了江少麟束发的玉扣。
三千青丝垂落的瞬间,江少麟突然伸指掐诀。
金色灵光在空中绘出周天星斗,三百六十五颗主星依次亮起,勾连成太微垣的星图。
星光汇聚处,巴掌大的桃木人偶缓缓浮现,心口嵌着粒剔透的冰晶。
人偶脖颈突然裂开深长缝隙,和林霜割开的地方一模一样。
林霜翻卷的伤口随之愈合。
那些泼洒在玉壁、浸透衣袍的血迹如同倒放的雨幕,一滴不漏地回流到苍白的躯体里。
江少麟垂眸望着掌中裂纹斑驳的桃木人偶,星图纹路正顺着裂痕寸寸崩解。
寒玉囚室内残留的血腥气在两人之间萦绕,林霜不由自主抚上脖颈,指尖摩挲着颈侧。
月光穿透穹顶冰棱,映照在那道本该存在的致命伤口上,一片平滑。
二十年前,江少麟的唇也曾在此处流连,如今却只剩皮下跳动的脉搏在提醒着绵绵恨意。
“阿霜,原来你是真的恨我。”
江少麟松开怀抱时,鹤氅上的星宿暗纹擦过林霜衣襟。
他站起身,青丝缕缕垂落,颀长身影像是刺破霜雾的利刃。
“呵,你可终于明白了。”
林霜支着胳膊坐起,腕间银链在冰石地面拖出细碎刮痕。
他仰头望着江少麟被月光镀上银边的下颌,忽然想起当初相爱时,这人也是这般居高临下地俯视,说要带他看遍九重天的星斗。
“此间四壁寒玉产自北冥,千年才凝成三丈。”江少麟突然开口,广袖拂过满地冰晶,“本君原想着……”
“想着把我炼成冰雕?”林霜嗤笑打断。
江少麟背过身去不再解释,月光将他玄色鹤氅上的银线星图映得宛如流动的星河。
林霜看见他负在身后的手在细微颤抖,指节捏得发白。
这场面简直比他方才自刎时更荒唐。
“本君允你离开沧溟主峰。”
林霜听见江少麟深深吸了口气,“七十二峰任选其一,明日辰时迁居。”
“若我偏要回苗寨呢?”林霜脱口而出。
江少麟声音沉沉,“那便看是你先踏出天门,还是本君的剑气先削平苗岭。”
罡风骤起,卷着林霜褪色的靛青外袍猎猎作响。
他忽然笑出声,银耳坠在风中晃成流星:“好啊,我选。”
……
寒玉囚室的血腥气尚未散尽,七十二峰的晨钟已然敲响。
林霜倚在青鸾羽翼织就的软轿里,指尖拨弄着江少麟给他的芥子囊。
“就选这座。”
他忽然扣住轿沿,银镯撞在青玉栏杆上叮当作响。
下方云海翻涌处,碧色山峦若隐若现,山腰盛放的辛夷花连成紫霞,与记忆里苗寨后山的野花重叠。
江少麟广袖轻拂,云障应声而开:“倒是会挑。”
林霜嗅到风中裹挟的草木清气,喉结动了动:“比不得沧溟峰气派,胜在清净。”
重剑破空之声戛然而止。
江少麟负手立于云头,玄铁剑纹在朝阳下泛起冷光:“我会派人助你修行。”
“你别过来就行,我可不想再看到你。”
林霜跃下软轿,靛青袍角扫过沾露的辛夷花瓣。
二十年未变的容颜映着天光,眼里还残留着昨夜的血丝。
江少麟忽然掐诀,林霜腕间玄铁镣应声碎裂。碎屑尚未落地便化作流萤,绕着新主人凝成个垂髫剑童。
小童脖颈挂着银锁,眉眼清秀。
“此子名唤青冥,给你使唤。”江少麟指尖点在剑童眉心,金纹没入肌肤,“洞府禁制已开,本君从此不会见你,好自为之。”
最后一个字消散时,人已化作剑虹贯入云海。
林霜望着天边那道渐渐淡去的剑痕,忽然弯腰掬了捧山泉扑在脸上。沁凉水珠顺着下颌滚进衣领,惊飞了栖息在辛夷树上的蓝冠雀。
“公子当心着凉。”
青冥捧着鲛绡帕子亦步亦趋,脚步悄然无声。
林霜盯着他发间若隐若现的金纹,突然将人按在溪石上:“你到底是人还是傀儡?”
“沧溟峰三千剑童,皆是首座点化的精怪。”
小童不躲不闪,指尖绽出朵辛夷花,递到林霜面前,“青冥是去年刚化的花灵。”
林霜松了手,自嘲般捻碎那朵紫花。
花瓣沾着晨露粘在指尖,让他想起楚淮抚琴时衣襟沾染的香。
这漫山遍野的春色,终究还是那人掌心的囚笼。
洞府藏在飞瀑之后,水帘如同珠帘垂落。
林霜抚过石壁上崭新的剑痕,嗤笑出声:“不会是刚凿的吧。”
青冥忙着往石案上摆放整套苗银器皿,连竹榻边的银熏球都与竹楼里那只别无二致。
柏子香的青烟袅袅中,二十年的岁月仿佛从未流逝。
满山辛夷落如雨下,林霜望着云海中若隐若现的沧溟峰,忽然解了发带。
乌发肆意倾泻的刹那,仿佛获得某种自由。
清风卷着落花穿过洞府,带走最后一缕血腥气。
青冥在飞瀑边煮着新茶,看见公子赤足踩进溪水,靛青下摆漾开粼粼波光。
惊醒了沉睡的春山。
……
次日,晨光穿透辛夷花海,将洞府前的飞瀑染成金色。
林霜正翘着二郎腿在飞瀑边钓鱼。
青冥突然慌慌张张跑来,“公子,剑宫来人了!”
林霜把草帽往下压了压:“就说我病了。”
一声冷哼忽然响起,“你就是那个让师尊道心动摇的凡人?”
来人一袭玄色劲装,腰间悬着青锋剑,眉宇间尽是倨傲。
他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林霜,目光在那张过分精致的脸上停留片刻,又嫌恶地移开。
林霜掀开草帽打量来人:剑眉星目倒是俊朗,可惜板着脸活像讨债的。
“在下凌霄,奉师尊之命来教你修行。”他说这话时,嘴角微微抽搐,仿佛在忍受什么难以启齿的屈辱。
林霜懒洋洋地放下鱼杆,“哦哟,你就是那个996的倒霉蛋啊。”
“什么?”凌霄皱眉。
“就是天天加班还没加班费的那种。”林霜打了个哈欠,“你师尊是不是还跟你说,‘这是对你的历练’?”
凌霄脸色一僵。
“要我说啊,你们这些打工人就是太老实。”
林霜随手摘了片辛夷花瓣把玩,“来来来,坐下喝杯茶。昨天晒的蒲公英,清热解毒,降火。”
“我看你很需要。”
凌霄额角青筋直跳:“你!”
“别激动别激动。”林霜摆摆手,“看出来了,你觉得我碍眼,觉得我耽误你修行了是不是?”
凌霄冷哼一声。
“这样吧,”林霜笑眯眯地说,“你该修炼修炼,该打坐打坐,就当我不存在。你师尊要是问起来,就说我资质驽钝,教不会。”
凌霄狐疑地看着他:“你当真?”
“比真金还真。”林霜伸了个懒腰,“我这人啊,最讨厌卷了。你看这满山辛夷,这飞瀑流泉,多适合躺平。”
凌霄一时语塞。
他本以为会见到一个恃宠而骄的祸水,已经打算好好教训一番,没想到对方却抛出这番言论。
真是让人猝不及防,却又正击中他的需求。
“这提议是不是极好?是不是说到你的心巴上了?”林霜仰头看凌霄,眨了眨眼。
目光澄澈又无辜。